料峭春寒雪未散,雨初風和山河暖。
錦州城外,大片青草辛辣的芬芳之中,人們已經能感受到萬物正在蓬勃復蘇。
與之一起醒來的,還有春田里的秧苗,河岸邊的垂柳……陽光和煦地照耀在它們尚顯纖細的嬌嫩身軀上,泛著晶瑩的色澤,宛如一位位少女在春風里盡情伸展,對自己的妖嬈線條毫不掩飾。
兩匹健碩的高頭大馬踩過平坦的官道,撒著歡一般沖進茂盛的草地,山巒在遠方起伏,一男一女的笑聲相互纏繞。
“阿軻!快點!你要是再追不上來,你就該學小狗叫啦。”雖然是一身女裙,然而蔡琰坐在戰馬上的姿態氣定神閑,胯下駿馬猶如一道疾風,伴隨著她的裙裾飄動,她轉過身來看向秦軻,眼底都是笑意,“小狗,小狗,小狗!”
“你別得意,這次我可不見得會輸。”秦軻咬著牙在后面追得費勁,卻越發感覺自己有幾分力不從心。
其實最早蔡琰跟他提出要賽馬的時候,他還覺得自己畢竟是個修行者,又在荊吳的太學堂學了一些日子的馬術,怕自己贏得太容易讓蔡琰不高興。
然而真正開始賽馬之后,他才知道自己這樣的想法有多愚蠢。
在他身前的蔡琰,哪里是個柔弱不能自理的姑娘家?她簡直就是一位在馬上縱橫天下的驍勇女將!
光在馬術這一項上,他幾乎是全線落于下風,三戰三負。這要是在賭坊里,他恐怕是輸得只剩下褲衩了。
可即使如此,每次他輸給蔡琰,都得在她面前學小狗叫,那一聲聲“汪汪汪”叫得他自己都臉紅。
是時候要重振雄風了!
秦軻看著那不斷靠近的背影,手中馬韁繩握得越發緊,有些激動地想著:這次非得讓你輸得心服口服不可。
十五步……十步……五步……
前方的纖細身影在眼前不斷放大,馬蹄聲也在秦軻的耳畔越發響亮,他的心臟隨之跳動得越發急促,他能聽見戰馬同樣粗重的呼吸聲,知道戰馬該是被蔡琰驅使到了極限。
但那又如何?兩人約好以前方那棵松樹為終點,只要在那之前他能超過蔡琰,便可以搖旗歡呼了。
“近了……更近了……”在這一刻,兩匹戰馬終于并駕齊驅,秦軻的眼睛里似乎亮起了一道白色的光芒,他清楚地看到了蔡琰的側臉,幾乎要喜悅地高喊出聲。
然而就在這時候,他的耳畔卻傳來蔡琰清亮的笑聲。
那個笑聲只是在耳畔微微一閃而逝,她的身影卻猶如一道疾風般掠過了秦軻,一路向前席卷而去,響亮的馬嘶聲驚醒了秦軻,呈現在他眼前的,是蔡琰那不斷遠去的身影。
她竟然還留有余力!
秦軻望著蔡琰的背影,終于感覺到了沮喪和無力,看樣子不光是棋藝、數術,自己在馬術這一項,也永遠不可能是蔡琰的對手了……
松樹越來越近,蔡琰一馬當先,沒有再給他留任何機會,一舉奪得勝利,頓時,她的笑聲如春日清脆的鳥鳴,不斷地回蕩于山林之間。
“蔡琰……”秦軻吭哧吭哧地騎著馬匹到了她的身邊,苦笑道:“你贏了你贏了,唉……明明是個姑娘家,騎術卻能趕超荊吳軍中那些將領,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
“哼,誰說姑娘家騎馬就不能厲害了?”蔡琰作勢要用馬鞭打他,盈盈地笑著,“長城的木蘭將軍,群芳的國主大喬姐姐,她們二人的馬術可比我還要厲害,我們姑娘家認真起來,你們男人都只能算這個!”
她豎著小拇指,對著秦軻比劃了兩下。
秦軻也是哭笑不得,只能道:“好吧,我不該小瞧你,我輸得心服口服,看來以后我真得叫你蔡女俠才行。”
“蔡女俠嘛,當然是可以叫的,不過這個時候就算你討好我也沒有用。”蔡琰促狹地看著秦軻,“說好的輸了的人該怎么做?要我提醒你嗎?”
“你……”秦軻一窒,沒有想到自己心里那點小九九被蔡琰看得了個透,最后憋紅了臉,沉思片刻,終于開口:“汪……汪汪汪……”
學完狗叫,他已是滿臉通紅地低下了頭,不敢再去看蔡琰。
“哈哈哈哈……”蔡琰捧腹大笑,動作幅度之大,甚至讓人擔心她會不會在下一刻從馬背上掉下去,只不過她的馬術精妙,不論在馬上做怎樣的動作,都能穩穩地停在馬背上。
其實蔡琰倒不在乎秦軻學狗叫這事兒,只是每每見到秦軻吃癟的樣子她都覺得十分有趣,動不動想要欺負他一下。
而且,他們這次兩人單獨出城,高易水還留在錦州看著五行司南的煉化,自然沒能跟在身邊,也就不會有人幫秦軻一把了。
聽著那毫不掩飾的笑聲,秦軻弱弱地露出了委屈的表情,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般,耷拉著腦袋,整個人都快趴倒馬背上了。
等到蔡琰收了笑聲之后,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睛,望著山谷之中那被劃分得規整的田地和那正燃著炊煙的農舍,道:“這就是你之前生活過的地方?”
聽到這句話,秦軻也是微微抬頭,眺望著不遠處的阡陌隴畝,滿臉都是陽光般清朗的笑顏。
他嗅到了熟悉的味道,山中的水田、魚塘、水車、炊煙……一切還是舊時的樣子,環繞在四周的巍峨群山像一位慈祥和藹的母親,向他想開了久違的溫暖懷抱。
這是養育他多年的土地,也是在這里,他度過了一生中最平和快樂的日子,即使在離開的這些日子,他早已深深地感覺到了自己當初的貧窮與孤陋——可那又如何?
哪怕一個人富有四海,卻仍然需要一座承載著親人的宅子,有一群熟悉的人在身邊,能夠熱熱鬧鬧地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
秦軻對這個地方,仍然抱有最純潔的愛和眷戀,以至于他曾無數次夢見那些粗糙卻樸實的笑臉。
他有些按捺不住興奮,之前的尷尬和憋屈也一掃而空,點頭道:“算是吧,從我被師父撿回去之后沒多久,我們一直都住在這兒。”
而這次他回來,倒并非因為什么特殊的理由,單純只是因為蔡琰在錦州實在呆得無聊,叫著鬧著要出去玩,秦軻索性趁著開春向公輸雪提了句想要回鄉看看,反正有公輸家的駿馬,也要不了多少時日。
本來公輸仁聽說秦軻打算“回鄉探親”,考慮過讓公輸雪隨同一起,盡管諸葛臥龍如今下落不明已經不在稻香村了,但跟著秦軻回鄉一趟,倒也合乎禮數。
不過公輸仁后來又不知出于什么想法,沒有讓公輸雪離開,只讓秦軻自己安排回鄉的事。
高易水留在了公輸家,一方面,他還需要繼續穩住公輸究,時刻注意平衡他和公輸雪之間的關系,另外一方面,他也需要盯著五行司南熔煉的進度。
阿布留下則是為了保護高易水,精神修行者雖然強大,卻有一個巨大的缺陷,那就是他們的身體往往不像是氣血修行者那樣強健,若是被氣血修行者突入到十步之內,尋常精神修行者根本無法抵御。
所以許多精神修行者會選擇身體強健的武士隨行保護,世家大族甚至還會安排氣血修行者作為他們堅實的壁壘。
秦軻并不喜歡大張旗鼓帶著隊伍一路行走,所以這次回鄉,秦軻只和蔡琰同行,算算,他們出來也有近一月的時光了。
下山的道路并不怎么好走,所以兩人也就不再騎在馬背上,改成牽著馬一路緩行,田壟上飄動著零星的幾只飛蟲,狗尾巴草也已經開始從草堆之中冒出毛茸茸的腦袋來。
蔡琰摘下一把在手里搓揉著,沒玩兩下卻是被那一路奔跑有些饑餓了的馬給啃了個干干凈凈。
秦軻臉上帶著笑容,給馬塞了些鮮草,再往前一段路,突然眼睛一亮。
“季叔!”
那個并不生疏的背影還是老樣子,并不寬闊的肩膀依舊讓人能一眼看出他的怯懦——事實上,季叔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慶嬸的“陰影”下,謹小慎微早已經成為了他的常態。
他站在田間,褲腿卷上到大腿的位置,兩條腿深深地陷入淤泥之中,正細細地檢查著剛栽下不久的秧苗。
一開始,季叔還有些古怪,只覺得這個呼喊他的聲音有些熟悉,隨后仔細一想,這不正是當初秦軻那小子的聲音嗎?
所以他沒有轉頭,只是笑了笑,自言自語道:“大白天的怎么做起夢來了,阿軻不是南下去荊吳了么……”
只是那個聲音還在不斷喊著,季叔終于露出了狐疑的表情,為了確認自己的耳朵或者是腦子沒有出問題,他緩緩直起了腰,轉過頭看了一眼,這一眼就驚得險些一頭栽倒在田里。
“阿,阿……阿軻!是你回來了!”季叔兩手一拍,放聲大笑起來,雙腿一躍從泥濘的田地里跳上田埂,朝秦軻這邊跑了過來,已有幾分衰老的心臟在此刻跳動得就像年輕的小伙子一般,滿載著喜悅。
只是當他越發靠近秦軻的時候,腳下卻是有些遲疑起來,一直到秦軻面前的時候,他的臉上已經帶了幾分驚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