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山環繞,夕陽在樹葉的縫隙之中逐漸傾頹,緩緩地墜入遠方的霧氣之中。
天色昏暗下來的時候,軍營中點起了火把,無數火焰照亮了帳篷、營寨,帶給了營中士兵一些暖意。
大鍋里翻騰著是附近山中采來的野菜,沾了一些露水的嬌嫩葉片,在沸水里滾動著上下翻騰,一股誘人的肉香味在其中綻放開來,讓坐在一旁端著碗等待多時的軍士們紛紛舔起了嘴唇。
“嘿!老棒子!你這要煮得什么時候,差不多就行,我們都餓了,爬了一天的山,就等你這一鍋肉湯,你可倒好,光拿著個勺子攪啊攪就攪了快半個時辰!這么下去,我們不都得餓死在這里啊?”有人已經耐不住性子,叫嚷起來。
被大家稱呼為“老棒子”的伙頭兵今年五十三歲,隨軍三十多年,從當年的小棒子變成了如今的老棒子,時間一久,他都快要忘記自己本來的名字,反正成天到晚手里不是拿著大棒就是大勺,也算“人如其名”了。
這會子聽到軍士的謾罵,他面色有些不大好看,火光之中,他眼神炯炯地盯著鍋里的滾水,手里緊握那根削掉樹皮的松枝,在鍋里繼續攪拌了幾下,戳起鍋里最大的那塊肉看了一眼顏色,回罵道:“急什么急,你媳婦生孩子了啊?催催催,就知道催,這肉湯要是煮得不濃,一會兒下湯餅的時候可就差了意思了。”
他伸手在一旁的屜子里掏了幾下,摸出個干餅,用力地塞進那軍士的懷里:“餓了?先啃著,等啥時候你把這啃完了,湯就差不多了。”
軍士看了看懷里的干餅,棒子面的,倒不是說這東西不好吃,嚴格講,這在行軍中已算是不錯的干糧了,可眼前這會兒正滾著肉湯,他哪會愿意提前用這塊餅先填飽肚子?跟他一個伍的另外幾人都是大肚漢,他要是吃得稍微慢些,說不定那幾人能合力把整口鍋都給吞下去。
他惱火地道:“行軍這么多天,也就今天抓了這么些野味,少拿這干巴巴的東西搪塞我!”
“那就閉上你的鳥嘴,等著!就快了!”老棒子瞪他一眼,一邊攪和著鍋里的湯水,同時伸手往里面扔下一塊鹽巴,“有得吃就不錯了,還廢話一大堆,就你這樣,放在十幾年前……”
“十幾年前我就餓死了是不是?”軍士早就聽煩了,像是趕蒼蠅一樣揮揮手道:“這些話你說過不知道多少次了,煩不煩哪?是,你隨軍三十多年了,當初糧草不濟,連著五天靠著吃樹根樹皮才撐了下來,可你總拿這東西說有啥意思,你要說也說說以前那些打勝仗的時候是怎樣的唄?我聽說你之前有二十年都跟在上將軍的黑騎麾下,不然你說說上將軍好不?我們來得晚,沒趕上那當年的大戰,一直聽大家說上將軍如何如何厲害,我也確實好奇……”
提到這事兒,老棒子臉上洋溢著笑意,忍不住挺直了腰桿,顯然對這段歷史十分自豪:“那是當然,上將軍是什么人?他可是鬼谷派縱橫家的掌門人,兵法獨步天下,那句文人的話怎么說來著?哦對……用兵如鬼,奔襲如火,你聽聽,這些讀書人就是有水平,要是擱我的嘴里,只能吐出一兩個‘好’字,再多的,也真是沒有了……”
“打住打住!”軍士本來還挺期待,但聽到這里,頓時有些不滿,“越說越跑偏,讓你說說上將軍,你往自己身上扯干啥。你那點破事兒,我們都聽了十幾二十遍了,從你五十歲到十五歲,上山掏鳥窩,下水摸活魚……你就差沒說穿開襠褲時候的故事了,說正題!正題!”
“老子愿意說,嘿,等這場仗打完老子就回家種地去了,到時候,你想聽還沒得聽呢。”老棒子眉頭一挑,白了軍士一眼。
不過他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確實有些跑題,干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繼續道:“嗯……正題呀。”
他突然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頭,“那我也不會說啊,我就是個小卒子,又不是那些偏將大將,哪兒能見到上將軍在戰場上的樣子……”
“嗨?”聽到他這么一說,不僅僅只是說話的軍士,就連圍成一圈的軍士都是忍不住噓了一聲,“不知道你在這里扯半天咸淡,白瞎我們等半天。”
有個胖一些的軍士大喊著插嘴道:“那就說說你見過的那幾場仗,怎么打的,從哪兒打到哪兒,唐國那些小嘍啰是不是都被打得落花流水了?”
幾人同時應和。
“這個呀。”老棒子沉吟片刻,看了一眼鍋里肉的顏色,緩緩地開始下湯餅,同時笑了起來,“其實我也記不得太多,那會兒只記著餓得慌,雖說上將軍打仗確實厲害,可軍令也十分嚴苛,一天里跑個幾十里都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兒。不過我們一路打過去,什么陳國、楚國、燕國、平國……幾乎都是橫掃,還真一場都沒輸過。”
他攪拌了一會兒湯餅:“那會兒真是痛快,好像我們這邊黑騎只要舉著兵器向前沖就行了,而且,回回都是我們以少打多,也不知怎的,人家一看見我們就嚇破了膽,挨不了幾下跑得比兔子還快。”
“都是以少打多?還都贏了?”軍士奇怪地看著他,“這怎么可能呢?當初上將軍手里不過十萬兵馬,可那幾國聯軍超過三十萬兵馬,不管怎么打,人家的數量在那兒,我們能討得什么好?你不會是在吹牛吧!”
“我呸!”老棒子手里的松樹枝用力地敲了敲鍋邊,“我可不是吹牛,當初就是這樣,我們十萬,打人家三十萬,我們一直攆著人家屁股,他們一直跑……不過后來懂一點兵法的一個小將跟我解釋了一些,說之所以我們能追著人家,讓人家聞風喪膽,正是因為我們之前沒日沒夜跑得歡,人家的兵馬為了追我們,結果分散了,這么一散,人家的兵馬自然不如我們多,這個時候,再瞅準了時機調轉頭狠狠地捅過去……”
老棒子看著湯餅慢慢漂浮在湯鍋的上層,滿意地點了點頭,開始端著碗盛湯,一碗一碗遞給軍士們:“后來那位小將還說了一大堆,什么故備前則后寡,備后則前寡,備左則右寡,備什么則什么寡,無所不備,則無所不寡……哎呀我反正是聽不大懂,還有什么虛啊實啊,那小將說著說著,自己都兩眼發愣了。總之,只聽王將軍一句話,他讓去哪兒就去哪兒,他讓我們打哪兒就打哪兒。”
軍士們聽得迷糊,一個個捧著香噴噴的湯餅,反倒是不急著吃喝了,有人問道:“上將軍那么厲害,為啥這次打仗不讓他帶我們去咧?”
聽得這一聲疑問,老棒子感覺自己呼吸都停了一息,這樣的軍國大事,他一個小卒怎敢妄議?眼見著,他年歲漸老,之前說這場仗完了就該回家種地,也確是實情。
他撓著頭,訕訕地道:“那我就不好說了,聽說這位趙寬將軍也是很厲害的。祖上好幾代都是當將軍的,巨子點他為將,想來也是讓年輕人有個出頭的機會嘛。”
“哦……”幾名軍士聽著,覺得頗有幾分道理,各自點了點頭,開始大口扒拉著碗里的湯餅。
一人滿足地吁了一聲,道:“我也覺著這位趙寬將軍挺好,出來這么些天,錦州那邊燙著火漆的紅印信件一封接著一封,卻沒在將軍臉上見到慌張,咱們每晚安營扎寨,還能吃上一口湯餅,還能有野味打打牙祭……這小日子過得,美得很吶,以前哪兒聽過行軍時候能這么舒服的?”
“這倒是。”老棒子把碗底剩的一些盛給了自己,沒有化開的鹽巴都沉在下頭,他只吃了幾口,也不知道是不是太咸了一些,香濃的肉湯他卻一點吃不出味道來。
他握著筷子,眼神望向噼啪作響的篝火,低聲喃喃:“我咋總覺得心里不踏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