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輸雪這些日子疲憊得很,今晚上秦軻雖不在,卻也早早地熄了燈睡下,可迷迷糊糊之間,她聽見了小蝶在輕聲喚她。
“我看見那人的時候,他就已經站在那里了,路上的侍衛沒有一個人能攔住他,他也沒動手,那些人一個個都暈了過去。我不敢擅自做主,只能趕緊把他給我的玉佩拿過來,小姐,你看看。“小蝶還是習慣叫公輸雪小姐,而公輸雪特許了她能這般稱呼,大概是立于公輸家的頂峰,覺得孤單,能有一個親近的人時常陪伴,她自然歡喜。
不過當她觸摸到那溫潤的玉佩,望見通體血紅色的玉佩正面那一頭栩栩如生的猛虎,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無。
“小姐,就在里面。”穿戴正式的公輸雪一路跟著小蝶疾行,終于望見了廳堂之中,那一襲黑袍的背影。
堂內燭火閃爍,卻無法讓這一襲黑色亮起半分,他站在廳堂中央,像是一片夜色暈染而開,讓廳堂里一時間充盈了無數壓抑的氣息。
“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黑袍人的嗓音帶著幾分磁性,他望著廳堂上掛著的一幅字,那是公輸雪閑暇時所寫,公輸仁生前曾夸贊過她的筆法有大家風范,所以此時掛在廳堂上,倒也頗有格調。
黑袍人沒有轉身,他聽到了公輸雪的腳步聲,聲音平穩:“看來……公輸小姐當這個家主當得并不怎么輕松。”
公輸雪放緩了腳步,一只手示意讓小蝶退下去,隨后邁著蓮步,一步一步地走到黑袍人的身后:“欲戴其冠,先承其重。雪雖然是一介女流,卻也知道先賢所說,居安思危的道理,寫進這幅字里,不過是為了時刻警醒自己罷了。”
“好一個欲戴其冠,先承其重。”黑袍人靜靜地站著,然而公輸雪卻絲毫感覺不到他與這廳堂有任何不和諧的地方,好像他們之間調換了角色,她反倒是成了公輸家的客人。
黑袍人轉過身來,掀開兜帽,露出有些斑白的兩鬢,那一雙堅定之中帶著幾分凌厲的眼睛深邃猶如暗夜,看得公輸雪心中一顫。
“上將軍安好。”公輸雪恭敬地行禮道。
黑袍人正是王玄微,只是不知為何,本該在稷城的他此刻卻出現在錦州,公輸雪雖心中狂跳,卻是滿腹喜意,她很清楚,王玄微親臨錦州,絕不可能是來游山玩水,更不可能是剛巧路過。
既然他在這兒,想來是做了一番籌謀,錦州一劫,或許有解!
這種信任其實來得很沒道理,可在墨家,這就是王玄微多年為將所積累的威望——人人篤信,只要王玄微出手,這世上哪一國能真正打垮墨家?
王玄微上下打量著公輸雪,微微有些奇怪地道:“咦,你認得我?”
公輸雪把手中的玉佩用雙手奉上,道:“這虎形血玉雕成的玉佩,在墨家只賜予不世功臣,乃是一件神物。就算整個墨家也僅有三件,李子已不在人世,他的那塊至今供奉在宗祠之中。而另外兩件,分別在上將軍和仲夫子的身上,但傳言……仲夫子的身形甚偉,年紀也要……”
她抿嘴笑了笑:“雪之所以能認出將軍,實則因為雪幼時隨阿娘去稷城,遠遠曾見過將軍一眼。將軍那時坐在馬上,雖只一人一騎,卻有千軍萬馬之氣勢,雪印象深刻,再沒敢忘。”
“千軍萬馬之氣勢?”王玄微輕輕地笑了一聲,“不過是個軍中粗野的老匹夫罷了,談什么氣勢不氣勢?公輸姑娘的這番恭維……也太過夸張了些。”
公輸雪輕聲笑道:“哪里,墨家之中,若論英雄二字,上將軍當仁不讓。”
“英雄……”王玄微聽到這兩個字,卻似乎是觸動了什么,低眉重復了一聲,隨后搖搖頭,道:“這兩個字,就不必提了……姑娘,你可知道我為了什么而來。”
公輸雪點了點頭:“將軍請坐,我已經派人去請四叔了,他現在總理錦州防務,想來將軍會用得上他。”
王玄微微微笑了笑,卻始終不肯按照公輸雪的意思坐在首位,反倒是讓公輸雪心中忐忑,也只敢坐在他的對面,讓那已經屬于她的位置空著。
“公輸家的老四……他用兵的才能,我似是見識過的,的確是個可造之材,若非身份太過敏感,他現在該是我帳下的一員猛將了。”
公輸雪忍不住笑道:“可惜四叔沒能親耳聽見這話,他最是崇敬將軍,如若知道上將軍對他這般高看,非得丟下公輸姓氏,緊隨將軍而去……”
“你也不錯,以他那性子,竟然能安分認你一個小輩做家主,還在你手下盡心做事,看來,錦州這回倒是出了個女軍師啊。”王玄微眼中微有贊許。
公輸雪羞赫道:“這都是大伯的安排,我可沒那樣的能力,四叔只是念在大伯的情分上,否則我哪里壓得住他。”
“公輸仁……”提到這個名字,王玄微有些感慨,“稱得上國士之才,我聽說,他棺木出城那日,全城百姓潸然淚下,齊齊下跪……說起來,我該去他的牌位前上一炷香。”
話音剛落,公輸雪已經站了起來,眼神激動,能被上將軍祭拜,足以證明公輸仁這一生的光耀,就算是于公輸家,也是一份難得的榮耀:“多謝上將軍。”
他的眼神柔和,擺了擺手讓她坐下:“不過你也不必妄自菲薄,既然他選中了你,必然證明你已經夠資格成為他的接班人,否則他大可以把位子交給自己的兩個弟弟,更順理成章不是么?”
其實這場景顯得十分奇怪。
明明公輸雪才是公輸家的主人,而且王玄微現如今是坐在公輸家的客廳中,然而在他的面前,公輸雪就像一個新進的后輩,聽著他的諄諄教導,時不時點點頭應和,說話之前還會在心中掂量輕重,方才開口。
不過這種反客為主,也不是王玄微故意的,誰讓他的名望在墨家實在太大,哪怕是公輸家任何一人站在他面前,只怕也不會比公輸雪好到哪里去,既然如此,他也不刻意放低姿態,因為他就是王玄微,從未改變,更不需要在這里惺惺作態。
當然,公輸家也不是沒有人能與他平起平坐,甚至王玄微見了他都要以晚輩相乘,這個人,自然就是之前在公輸家地宮里一直閉門不出的老祖宗,公輸般。
少頃,公輸察到了,眼見王玄微正坐在堂中,先是吃了一驚,甚至還有些滑稽地擦了擦自己的眼睛,才確信自己沒有看錯,那個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上將軍王玄微,竟真的坐在自己面前?
懷著惴惴不安的心情,他走上前去,行禮之時恭敬非常,若是公輸仁在世,見到他這幅樣子非得笑罵起來,因為哪怕在祭祖之時,也沒見他像今日這樣惶惶不安。
不過等到他的心情平復下來之后,也終于坐了下來,公輸家現如今最重要的兩人,和墨家最尊崇的人之一,終于坐到了一起,如果城外的項楚知道此事,不知道是該興奮還該是畏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