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格來說,秦軻是被迫站在這里的,明明這一次出征萬分危險,卻不知為何王玄微依然沒有忘記他們的存在,竟非要帶著他一同出征。
在王玄微強大的威懾力面前,他自然沒有拒絕的余地。阿布見無法阻攔,毅然決定要緊隨著秦軻的腳步,兄弟并肩。
至于高易水,秦軻讓他留下來護著蔡琰和五行司南,臨走之前,他對高易水道:“我要是回不來了,你幫我把她帶去荊吳,有姐姐和張芙,日子總還好過的,要是將來她想回唐國了……”
高易水合上紙扇,笑道:“明白,送她回去是不是?我才不接這活兒……太麻煩了,當初可是你執意要把她從唐國帶出來的……干我屁事兒?你還是自己回來收場吧。”
“你……”秦軻知道高易水話語里蘊含的意思,無奈地搖搖頭,“那也得我能回得來再說了。”
“行啦,我就不送你們了,反正不久還要再見的。”高易水嘿嘿一笑。
秦軻無奈地攤手:“你就這么確定我能回來?三千人,要穿過十萬大軍,還要馳援行州,若不是我們三個加起來都打不過王玄微,我才不會去咧。”
“我只能說,至少王玄微沒打算死。”高易水道:“所以你只要跟緊他,就不會有事。”
跟緊他,就不會有事?
秦軻望著王玄微的背影,卻莫名地信了這句話,有些人,天生只適合種地翻土過過小日子,比如他自己。
但還有些人,他們生來就該在戰場上馳騁,只要他們還傲然挺立,就算攔截在面前的是千軍萬馬也無法阻擋。
“諸位!”王玄微猛地提高了音量,道:“諸位皆知,自兩國聯軍攻我墨家以來,我墨家傷亡慘重,趙寬帶領的將士們,大半葬身火海,剩下的也都被唐軍屠戮于陣前。唐軍如此在我墨家國土上肆虐……”
說到這里的時候,下方的將士們已經握緊了手中的兵器,緊閉著嘴唇,眼神中流露出幾分憤怒。
是啊。他們怎么可能忘記?他們之中,不少人就是從災民中挑選而來,唐軍焚燒了他們的房舍,擄走了他們的妻子,屠殺了他們的家人,他們從此再無歸處。
然而他們還是活了下來,盡管他們活得仿佛野狗,一路逃竄到錦州,只為了一口吃食,只為了活下去,他們不得不與同行的人廝打,與那些衣著光鮮的有錢人卑躬屈膝笑臉相迎……
公輸察站在臺下,靜靜地望著他們,想起王玄微在挑選這些人的時候跟自己說過的話。
“其實每個剛強的人,背后都藏著一份懦弱。”王玄微說這句話的時候,微微嘆息,“然而正因為這份懦弱,他們卻比任何人都要剛強。”
活下去,活下去就好了,只要活下去,日子就還有盼頭。
大多數人都是這么想的,也正因為如此,他們當兵吃糧,哪怕他們并不想要上陣廝殺,可如今的局勢,他們又有什么更好的出路?
只是光有這樣的求生欲望還不夠,這些人的心中還潛藏著一團火焰,那是屈辱,是仇恨,是失去家園之后的悲痛,是沒能保護好妻兒的悔意,他們站立在這里,挺直胸膛,并不因為他們都視生死如無物,而是因為他們都明白死亡的可怕。
而當那團火焰迸發出來的時候,他們真正做到了無畏,何況站在他們面前的,還是戰無不勝的上將軍!
王玄微驟然面容冷峻:“如今行州告急,我墨家大半的軍隊又集中在邊境與滄海鏖戰,就算想要派兵支援,只怕也來不及了。然而,行州是我墨家東北邊戰略要沖,一旦丟失,不僅僅錦州會立即淪為唐軍砧板上的魚肉,就連整個墨家的東北部也會逐漸遭到唐軍洗劫。到那時,你們又會一無所有,你們僅存的妻兒、茍延殘喘的高堂,甚至是你們自己!都要再一次被推到唐軍的屠刀之下。”
王玄微說到這里,引起眾人一陣騷亂,有些人的眼睛里露出恐懼,有些人的眼睛露出憤怒,有些人則是焦急,他們忍不住大喊道:“上將軍!那我們要怎么辦?”
“是啊!上將軍!我們要怎么辦?你告訴我們吧!大不了我們豁出去這條命就是了!”
他們當然清楚,王玄微把他們聚集在這里,絕對不會是簡單的只是說幾句話而已,所以在這一刻,他們把期待的目光全部聚集到了王玄微身上。
王玄微抬起一只手,奇怪的是,就在這一刻,整個校場上的聲音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所有人都壓抑著呼吸,感受著胸膛里的那有力的心跳,瞪著眼睛,靜靜地等待。
那些粗糙的手忍不住握緊腰間的刀柄,幾乎按捺不住要將它們抽出。
“正因為我們不能再見到自己的親人、骨肉被推到唐軍的屠刀之下,所以我們不能在城里坐以待斃。”王玄微沉聲道:“謠傳并沒有錯,我確實打算帶著你們沖出去,沖出十萬唐軍的包圍,一路奔襲,馳援行州!”
眾人一陣嘩然,本來這個消息傳來的時候,幾乎很少有人當真,他們聚集在一起也不過是三千人,就算是跨上了戰馬,可唐軍在城外猶如鐵壁,他們要如何沖出去?
只是王玄微卻親口承認了這件事情,他們不由得面面相覷,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王玄微繼續道:“確實,這聽起來就像是天方夜譚,打仗不是兒戲,三千人對上十萬人,無疑是送死。可如果不這么做,行州失陷之后,錦州還是保不住。而覆巢之下,豈有完卵?你們,你們的家人,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他提高聲音環顧四方:“既然如此,為何不能最后拼上一次?就算是戰死沙場,至少我們死的時候,不必心懷愧疚的死去,就算是在黃泉上見到自己的親人,也能昂首挺胸,說自己是慨然赴死,而非像是老鼠一般躲在洞穴之中直到屠刀真切地落到脖子上。”
眼見下方的士卒們眼神逐漸堅定起來,王玄微的嘴角彎起一個弧度,他大聲地道:“我王玄微可以向諸位保證!此戰,若是沖鋒,你們永遠只會看見我的后背,若是撤退,我會留在最后替你們擋下刀劍!”
他咬著牙望向眾人,眼神灼灼:“你們從來不是我的兵將,可這一次,我們卻會并肩作戰,直到流干最后一滴血。縱然只有三千人,可我相信,當我們跨上戰馬,沖向唐軍的時候,可抵三萬人那般強大,十萬唐軍又如何?在我王玄微面前,一樣不堪一擊!”
最后一句話,他幾乎是嘶吼出來的。
在眾人眼里,他的身體并不精壯,如果穿上儒袍,更像是個普通的教書先生,甚至會讓人懷疑他那雙素凈的手,能否提得動刀槍,更不要說騎乘戰馬于陣前拼殺了。
然而就在他嘶吼著說出那句話的時候,所有人都似乎是見到了一頭雄獅在咆哮,驕傲地昂著頭向著這片天地嘶吼,目空一切。
阿布眼神復雜地看著王玄微的背影,感覺自己的胸中也激蕩起層層波濤。
或許這就是所謂軍威吧?
身為墨家的上將軍,鬼谷派縱橫家的掌門人,他一生歷經大小戰事,未嘗一敗,即便是當年的諸侯聯軍都沒能打垮他麾下的黑騎。
在他身上,有著數十萬將士凝聚起來的逆天力量,所有人都相信他,相信他可以領著他們打勝仗,而他最終也完成了承諾,做到了他所說的一切。
阿布想起高長恭當年領著八千青州鬼騎出征的時候,也當如此。
自己有機會成為像他們一樣的人嗎?或者說……哪怕有他們十分之一……便覺十分滿足了。
臺下的將士振奮起來,紛紛地挺起了胸膛,握緊了腰間的刀柄,對著臺上用盡全身力量大喊道:“上將軍,我們聽你的!”
“對,上將軍!我們信你!只要你帶著我們,就一定能打勝仗!十萬唐軍又怎樣!巨子當初還說,上將軍一人可當百萬兵,沖出錦州算什么?”
而這些聲音,最終都匯聚成三個字:“上將軍!”
上將軍!
縱然三千人在此,可他們的眼中卻只有一人!
“哈哈哈……”王玄微突然笑了,笑得放肆,他有些斑白的兩鬢在他笑容之中不斷顫抖,眼神之中卻盡是狂放之色,他猛然拱手,“諸君!盡皆我墨家忠勇之士!此戰若勝,玄微必論功行賞,以軍中禮報答諸君。此戰若敗,玄微!必先于諸君赴死!”
“愿隨上將軍殺敵!”眾人不約而同地跪了下來,膝蓋的甲片與地面碰撞的聲音猶如鼓點,他們拱手對著王玄微不斷地吶喊,“愿隨上將軍殺敵!”
“上酒!”王玄微一聲大喝,從隊列的兩旁,早已經按捺不住的軍士們沖上前,把一只只碗遞到所有人的手里,另外的人則是把酒水分倒到每個人的碗中。
酒水清冽,然而味道卻十分濃郁,但所有人與王玄微一起把它喝下去的時候,卻猶如燒燙了的刀子,帶著一股辛辣的疼痛,壯大所有人的膽氣。
王玄微抬起已經喝完的陶碗,猛然地把它摔在地上,陶碗與臺子的木板猛然碰撞,一瞬間撞得粉碎。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王玄微深吸一口氣:“出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