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軻現在還能回想起之前在錦州坊間,他親眼所見的眾人狂熱吶喊著的“大!大!大!”,那一聲高過一聲的吶喊,仿佛他們并不是在賭大小,而只是在拼嗓門。
這種時候,通常另外一個聲音會變得有些細弱,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寬闊的桌面上,那寫著一個大字的方框里,堆著銅錢、銀子、首飾,另外一個寫著小字的方框里就顯得慘淡不少,甚至還有不少人在“買定離手”的聲音之前,猶豫著把自己的賭注收回并且塞到“大”的方框里。
“其實許多人未必沒有去壓小的心。”高易水那時候剛剛小勝一場,以他的習慣,不管輸贏都只在十兩銀以內,所以秦軻才沒有硬生生地把他從賭坊里拖出去。
他懶洋洋地伸了個懶腰,繼續道:“隨波逐流是人的天性,但這不算一件壞事,因為大多數人并沒有正確選擇的能力,既然如此,倒不如跟著大多數人的步伐去走。”
他神秘地眨了眨眼,笑道:“可從始至終,勝負都是一半對一半,不是么?”
其實現在的情形也差不多,即便汪南領著手下人出去呼喝一番,能讓少部分人相信王玄微的援軍已至,可茫茫人潮之中,這樣的聲音又能留存多久?
“那要怎么辦?”汪南粗著聲音道:“扯著嗓子喊了人家也不信,要是我們憋在肚子里不說,他們更是不會知道了。反正我們怎么說都沒人信,難不成我們得揪著那個姓林的脖子讓他來說?”
郭開認真地看著他,點頭道:“你說得不錯。”
汪南瞪大了眼睛。
郭開繼續道:“唯今之計,只有讓林信……不,只要任何一個叛將在眾人面前承認援軍已到,而今局面才可有解。”
“這怎么可能?”汪南指著馬廄外的方向,道:“讓他們開口說援軍正在平谷外面等著我們里應外合?這不明擺著讓他們自己打自己臉嗎?他們本就是因為沒有援軍才造了反,如今反都反了,難道還能提著自己的腦袋回來謝罪不成?”
“當然不能。”郭開道:“所以我們要逼他開口……”
秦軻感覺到了郭開的灼灼目光,一時脊背發寒,趕忙道:“你什么意思?有話就說,別這么看著我……”
郭開猛然抬手,雙手交疊作揖到底:“小兄弟,這件事情……或許只有你做得到。”
秦軻被郭開的大禮弄得有些手忙腳亂,連連擺手,往后退了好幾步。
“能從那樣陡峭的懸崖爬上來,證明小兄弟的修為確實不錯。”郭開當然知道秦軻的顧慮,溫和地寬慰道:“軍中的修行者,他們都熟悉的很,而小兄弟你是一副生面孔,想來他們不會對你有所防備……”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想說什么了。”秦軻捂著臉,手掌下覆蓋著的是他略顯痛苦糾結的神情,“我能混進這里來都是千難萬難,現在還要我摸到那邊去,還得在萬軍之中抓到他逼他為我們說話,這可不是什么難不難的問題,這純粹是在找死啊。”
“我并沒有要求你從萬軍之中斬將奪帥。”郭開笑了,“只是想讓小兄弟配合著我們演一出戲……”
馬廄外,兩邊的士兵正隔著大約一百五十步的距離休息。
其實這個距離仍然在彼此的弓箭射程范圍之內,但并不是每一支墨家騎兵都有如黑騎那般強大的手弩,也不是每一支騎軍都能如北蠻人那般可以在自如地在馬上開弓引箭猶如平地。
但這并不代表兩邊的戰況不激烈,相反,當所有的碰撞都變成了純粹的肉搏和鐵器間的交錯,血腥意味只會比槍林箭雨更加濃烈。
林信站在高處,遙望著那把守得嚴嚴實實的馬廄,恨得牙癢癢,如果不是那幾個人非要茶葉去刺殺郭開,又怎么可能讓那軟蛋東西把人給放跑了?
郭開一跑,他所有的計劃也跟著亂了。
眼下天色越來越暗,一旦黑夜降臨,進攻則會變得更加不易,同時他對唐軍使者承諾的投降時限也會一拖再拖。
“老張那家伙怎么了?拖拖拉拉還不帶兵出來。”林信脾氣火爆,這會兒他一邊聽著下屬的報告,一邊與身旁兩位千人將軍商議進攻方略,終于在說到一半的時候忍耐不住,破口大罵道:“老張該不會臨陣退縮了吧?跟茶葉一個德行,也是個軟蛋!”
“別這么說。”在他的身旁,胡天搖了搖頭,“事情都到了這個地步,能容得下他臨陣退縮?平谷外唐軍把守著,他自己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想要活命,就只能跟著我們干。”
林信聽了胡天的話,心中稍微寬慰了一些,但還是有幾分怨氣難平,道:“喊人去報了三次,到現在也沒帶著人過來。要不是我倆現在手里只有四千兵力,怕早就把郭開那個老匹夫揪出來了!還有汪南,混賬玩意兒,為了以前跟唐國人的那點仇怨,死都不投降……呵,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命都快沒了,還報個屁的家仇國恨!”
胡天也是苦笑,搖搖頭道:“汪南他……向來是個剛直不阿的人,他能堅守本心到現在,也算是他的志氣了。至于張九新……他大概還要整合整合下面的人,畢竟他的部下不少人受過郭開的提拔恩惠,雖然這次憋了一肚子氣,可真要他們拿著刀去造反,都還是要掂量掂量的吧。”
“哼。”林信冷笑一聲,“但我可沒那耐心一直等下去,我再等一刻鐘,他要是再不能帶著人來,我就親自過去找他。”
突然,他眼前寬大的馬廄圍欄在對面的呼聲之中裂開了一個口子,一個粗獷的聲音高聲罵道:“姓林的!你這個混賬王八羔子!”
林信頓時火氣上涌,他當然聽出了這聲音是汪南的聲音,頓時一聲大喝:“汪南!你不要囂張!你跟郭開那個老匹夫,遲早都得死在我手上!”
“姓林的!你過來呀!老子還怕你不成?”汪南的身影逐漸出現在那道裂口之中,兩旁都是手持弩箭的軍士。
林信不敢輕舉妄動,畢竟汪南手中握有全軍八成的弓弩,這也是事先林信和胡天沒有考慮周全的地方。
而當他仔細地看清了那道裂口中的情形,卻發現汪南的身前有好幾名站著踉踉蹌蹌的士兵,每一個人都耷拉著腦袋。
汪南毫不客氣地飛起一腳,踹到了一名士兵的背后,中了這樣一腳,那名士兵站立不穩,一頭栽倒在地。
“起來!天殺的狗東西!給老子起來!再拿刀啊!拿刀砍我啊!”
顯然,那一腳汪南留了幾分勁道,但他這種手下留情不是動了惻隱之心,而是為了讓對面的林信看得更清楚,他高聲吼著:“姓林的!你手段還真是下作,這種時候還不忘往我這派刺客,可惜啊,你派刺客也不派個身手好點的,這都什么貨色?有氣血修為不?還是說,你專門找了這些傻大膽來給哥哥我逗樂子的?”
林信站在高處,看著那些被不斷驅趕向前的士兵,沉默不語。
兩軍對壘,久攻不下,這種時候他不派人攻入內部,伺機刺殺那才是稀奇之事。
雖說郭開有第一重境界的修為,但只要找準時機,照樣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郭開一死,汪南獨木難支,而剩下的魯姓偏將更是不值一提,這一處馬廄自然能不攻自破。
只是沒曾想,郭開和汪南一邊拼死抵抗,守住了馬廄,一邊還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將自己混進去的幾名刺客盡數抓了出來。
幾息之間,汪南已經把人都驅趕到了陣前,一字排開,麾下的幾名軍士跟著一腳將他們踹得跪了下來。
“你們聽著!”汪南對著林信和胡天手下的軍陣大聲道:“你們不要被這個姓林的蒙騙了!你們好好想清楚,唐軍這次征伐我墨家,已經殺了多少我墨家百姓?趙寬七萬兵馬,付之一炬,剩下的俘虜也一個都沒活到今天?你們如今卻要放下兵器,把自己的命交到那群劊子手的手上……還真以為自己福大命大,可以高枕無憂了?”
這本就是眾人心中的忐忑,畢竟誰也不知道投降唐軍之后眾人能得到什么樣的結果,隨著他越來越激昂的吶喊,林信這邊坐在地上休息的士兵們也竊竊私語起來。
林信眼見軍心動搖,立刻反駁道:“別聽他胡言亂語!說唐軍錦州城下殺俘,可這事兒你們誰親眼看見了?那都是謠傳!唐軍使者已經承諾于我,只要我們放下兵器,一定給我們一條活路!”
“放屁!”汪南隔空打斷他,“哪怕是拼死一戰,好歹能死在戰場上,好歹能留下個為國捐軀的好名聲,可你這番投了唐軍,即便保住一條命又如何?別忘了,你們的妻兒、爹娘可都還在墨家,今后你們又有何面目去見他們?甚至,你們這邊投了唐軍,他們那邊說不定就掉了腦袋!”
雖然墨家律法并不十分嚴苛,可不論儒派還是法家,對待叛國和降敵的人都是毫不留情。他們投降的消息一旦傳回鄉間,家中親人輕則被鄉鄰憎惡厭棄,重則被官府刁難,問責問罪。
汪南看到對面士兵們交頭接耳的越來越多,臉上的神情也變得躊躇不安,暗暗地點了點頭。
但這并不是他的最終目的。
林信聽到這里,卻是冷笑道:“危言聳聽。我們投降唐軍,與家人何干?墨家可從沒有過這種株連治罪的先例,況且,這征戰遲早會有個結果,到時候墨家的天下是不是如當今這般,尚且未知呢。最起碼留下一條命,我還能看得到結局,而你……”
汪南也跟著冷笑了一聲,道:“墨家的天下……原來你早就懷了叛逆之心,想不到啊想不到,你吃了墨家這么多年的米,現今是想連這口生你養你的大鍋都砸了啊?”
林信并不羞愧,揚聲道:“要怪就怪郭開那個老匹夫,本以為跟著他能賺幾分功勞,可誰曾想要陪著他一同去死呢?什么報國,什么同袍!同袍會拉著三郡將士走到這么山窮水盡的地步么?”
“自己怕死,就不要扯上三軍將士。”夜幕終于降臨,四處點燃的火把閃爍著光芒,汪南依舊難以看清林信的臉龐,他深吸了一口氣,低喝道:“我跟你這叛徒沒什么可說的了,你送來的這些人,我現在也一并還給你!”
說完,他一揮手。
林信張口欲呼之間,汪南身旁士兵刀光齊閃,五顆大好頭顱頓時沖天而起,鮮血飛濺,染紅了馬廄高高的圍欄。
六名刺客,短短時間內有五人被斬下了頭顱,大概是血腥味刺激了眾人麻木的神經,汪南手下的士兵們頓時激奮起來,一聲聲高呼宛如浪潮,震得對面四千余人都有些驚懼。
而當大刀高高舉起,即將落到最后一名刺客后頸上的時候,汪南卻猛一抬手,制止了士兵的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