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荊吳軍在猛火油上動了什么手腳,當飛燈真正爆炸的時候,威力十足,能直接穿透神武天軍的鐵甲,將士兵震得肋骨盡斷,再從嘴里吐出的……已是暗黑色的內臟碎片。
混亂之中唯一顯得格格不入的,是后軍陣內的一輛樸素的馬車,盡管劇烈的爆炸聲使得幾匹拉車的戰馬受了驚,撒腿想要狂奔,但不知為何,下一刻那些戰馬的眼睛里透出了微微的金色光芒,很快就平息了下去,甚至對外界的一切充耳不聞,好似變成了幾座雕像。
馬車的簾幕掀起一角,白玉般的纖細手指柔柔地攤開來……
隨后,每當陶瓶落向馬車頂端大約一丈距離的時候,便會詭異地被一層無形的屏障彈開,那些火光依然徹亮、鮮紅,卻只能像一朵朵燦爛綻放的焰火,環繞在馬車周圍。
“去河邊!去河邊!”神武天軍中一名軍官慌亂地在爆炸聲中嘶吼,一些同樣慌亂的士兵們仿佛抓住了什么救命的稻草,相互應和著,一波又一波地往水波洶涌的干河奔去。
水,水能撲滅大火,這是天地亙古不變的法則。
李昧不太習慣地用長刀撇落了幾只沖向他的陶瓶,眼見它們在地上綻放出妖異的火光,眉頭蹙縮,趕忙大吼道:“不能去河邊!猛火油的火根本無法被水澆滅!”
他咬了咬牙,望著前方已經準備跳入干河的軍官,猛地抬起手中長刀,擲了過去。
長刀化作一道寒光,頃刻間飛至那名軍官的后心。
神武天軍的盔甲包裹嚴實,但為了減輕自身負重便于奔逃,很多軍士都一邊跑一邊卸下了甲胄,長刀帶著李昧那小宗師雄厚的氣血,一下子貫穿了那名軍官的胸膛。
李昧抓緊了韁繩,再度大吼道:“我們沒有退路!只有沖出這片火海,才有生機!”
他喊出這句話的瞬間,項楚已經一馬當先,只留給他一個背影。
隆隆的馬蹄聲大作,重甲騎兵好似一群追逐獵物的猛虎向著前方沖刺而去。一路上仍有零星的陶瓶墜落,那些爆炸聲和爆炸所帶來的沖擊驚得戰馬有些發狂,但因為騎兵馬術精湛,行動速度又快,很快就脫離了最核心的爆炸區域,傷亡也遠遠低于神武天軍。
看到騎兵脫困,神武天軍們當然也不肯落后,一些士兵甚至直接扔掉了盾牌,幾萬人浩浩蕩蕩,奔逃的場面卻只剩下“狼狽”二字。
望向天空,漫天燈火也是浩浩蕩蕩。
前排的青州鬼騎眼看著唐軍陣勢逐漸潰不成軍,大樓微微咋舌道:“這東西威力居然這么大……不過,小千那家伙倒真是厲害,風向也能算得準。”
張明琦點頭,心中略略地生出幾分佩服。當初在太學堂的時候,他尤其看不起寒門學子中那個碎嘴的胖子,相貌平平,兵法學識相較其他人也并不顯得突出,可一路行軍,他可借助自然明辨行軍方向,通過觀測日月星象預報接下來幾日的天氣,懂得利用地形地勢等各種手段藏匿大軍行蹤,甚至,如今他還能準確測算風向……
不過他還是有些疑惑道:“將軍,既然如此,我們為何不全力沖鋒,搶在唐軍沖出之前把他們堵截在飛燈范圍之內?”
高長恭眼見項楚帶著玄甲重騎沖出了飛燈的區域,微笑著搖頭道:“哪有那么簡單?你只看到了飛燈連綿不絕,好像足夠把唐軍燒個外焦里嫩……但實際上,除了最前面一批飛燈里掛著陶瓶,后邊的不過是虛張聲勢罷了。”
“虛張聲勢?”張明琦微微一愣,瞪大了眼睛。
高長恭聳聳肩,解釋道:“當年與唐軍一戰我們險勝,然而兩軍的實力懸殊依舊明顯,那戰之后,我們一直在研究對付神武天軍和玄甲重騎的方法,這些火雷就是這些年研究出的成果,那陶瓶中裝了猛火油混合多種礦物配制而成的東西,一旦爆裂,威力足以穿透鐵甲,產生的火焰也難以撲滅。”
“只是……”他轉而遺憾地嘆息道:“這樣的好東西,非但配制困難,實戰效果也有局限,天上掉下的火雷雖多,卻至少有三成沒能炸開,所以,想靠著這種小聰明打贏神武天軍和玄甲重騎,無異于癡人說夢。”
“那如此大費周折又是為了什么?”張明琦皺眉道:“成千上萬的飛燈,光材料都得花不少錢吧……更不要說那些難以煉制的火雷。”
張明琦經過一番大起大落,早已不再是從前那個富庶張家的大少爺了,那之后的許多個漫漫長夜,當睡在堅硬冰冷的板床上輾轉反側時,他開始反思著自己從前的奢靡和狂妄。
那時他在畫舫花樓隨意打賞而出的一塊金銀,竟能讓普通人家用上數年,那些在他眼里只配喂豬的糟糠,卻可以成為毀堤淹田的那些災民唯一活下去的希望。
張明琦出神之中,一直沒有出聲的孫青突然冷笑道:“錢算什么?若能用錢買來一場勝仗,哪怕是彈指萬金又如何?可若是敗了,省下那些銀錢難道拿來買紙錢撒給自己么?”
孫青一向說話帶刺,再配上一副冷冰冰的孤傲之氣,完全讓人生不出半分好感。
大樓脾氣火爆,爭辯道:“彈指萬金買一場勝仗?照你這個揮霍法,錢全拿來打仗了,老百姓可怎么過活?”
“前線失利,土地讓別國侵占了去,百姓們照樣沒有活路,到時我們這些人也只能是荊吳的罪人。”
高長恭嘆了一聲,道:“你們不必為了這種事情爭論,神武天軍乃是天下第一重甲步兵,又以項楚為將,我們能把他們逼到這一步已是廢了大力氣了……正面交鋒,青州鬼騎很難討到便宜,想要取勝,自然得用些偏門法子。至于花銷,那是宮里那病秧子的事兒,我呢,只負責盡量把你們都完好無損地帶回去,快過年了……能平安回家吃上一頓熱飯,足矣。”
本來高長恭最后一句話是能勾起一些人的思鄉之情,可聽清了他前面半句話的人心中都不禁泛起一絲苦笑。
大將軍還真敢說啊,居然敢當眾稱呼諸葛丞相為“病秧子”……這要是傳到小國主耳中,管他皇親國戚、世家大員,必定得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不過,高長恭應該是個例外。
自古將相不合是常事,偏生在荊吳朝堂,將相二人關系親密猶如一體,加之高長恭和諸葛宛陵雙雙已過而立之年,卻都未婚配,這倒真是怪不得周圍人會想入非非了。
高長恭感受到身旁幾人目光變換,卻無從獲知他們心中所想,只能疑惑地皺了皺眉,朝向張明琦的方向,問道:“怎么了,還沒想明白呢?”
張明琦有些詫異高長恭會這般關注他,但他很快調整了心神,若有所思道:“青州鬼騎皆是輕騎,鋒銳不足,而神武天軍擅守,如果真的讓他們結陣御敵,再輔以玄甲重騎正面突擊,我們恐怕難以取勝。大將軍讓趙謙放出飛燈,讓火雷在他們中間先炸上一番,如此一來,他們自然不敢繼續在原地結陣。”
高長恭點了點頭,欣慰地看著張明琦,道:“有些長進了,看來戍邊的這些日子沒白費。”
張明琦心中一陣高興,可對上高長恭頗為欣賞的目光時,莫名又有了幾分惶恐,頓時低下頭小聲道:“謝……謝大將軍夸獎。”
高長恭知道張明琦心里始終有一道坎無法跨越,只能無奈地笑笑,但他倒也不覺心急,年輕人嘛,來日方長,總不至于跟他們這些老人一樣愛鉆牛角尖。
可轉而他又自嘲地暗罵了自己一句,心想什么時候開始他變得這么老氣橫秋的了?要知道,他今年不到四十,再按照他雄厚的氣血修為,此后活到一百五十歲也屬正常。
他回頭看了看那些略顯稚嫩的臉龐,還是免不了惆悵起來。
曾經的那些年少,那些美好,他是真的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