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個挺直了脊背的身影,此時已是身無寸縷。
因為可怕的溫度,高長恭身上所有衣衫都順理成章地在大火中化作了塵埃,顯現出來的是一身精致無比的線條,白玉雕琢般的肌肉緊實而不狂野,更與項楚那種原始與暴力的美感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如果不是處于戰場的中心,如果不是他還在與天上的鸞鳳對抗,恐怕人們只會當他是一尊墜落凡塵的神明雕像,高貴而單純,靜穆而偉大。
“我可……還沒死呢……”高長恭苦笑著看了一眼親衛統領飛出去的方向,剛剛正是他隨意踢出了一抔沙土,強行將那名親衛統領“踹”出了鸞鳳的力量范圍,但隨著他踢出這一腳,胸中的氣血也紊亂了一分……
他咬著牙,鮮血依然不受控制地從齒縫間滲出,滴落到自己白瓷般光潔的胸膛,殷紅一片。
剛剛那一槍已是他最強大的一擊,雖說確實傷到了鸞鳳,但畢竟他離那個境界還有些許距離,自身氣血也在這一槍之中耗了大半,事到如今,他也不知道還能在鸞鳳的面前支撐多久。
“好在……這東西派上了用場。”高長恭艱難地低下頭,左手攤開的掌心上,一塊造型古樸的玉玦正散發著淡青色的幽光。
身為荊吳大將軍,戰功赫赫,宮里賞賜豐厚,高家又是荊吳的名門世家,擁有一兩件品質上乘的玉器傍身再正常不過。
可眼前這塊玉玦則是諸葛宛陵在他出征之前的晚上,親手交給他的。
“我已是個廢人了,但或許……你能用得上它。”
這是諸葛宛陵的原話。
他當時伸手隨意地接了下來,順便調笑了一句,“送禮就送禮,弄得好像大姑娘家送定情信物一樣扭扭捏捏,你要是個廢人,那荊吳豈不滿大街都是爛泥了?”
當然,說歸說,自出征以來,他倒從未讓這只玉玦離開過他哪怕半寸,直到今天。
送他玉玦的同時,諸葛宛陵當然也告訴了他這件東西究竟為何物。
“碧落蒼穹”,上古神器之一。
只是,極少有人知道這件神器的功用,甚至這世上的大多數人,連它的名字也未聽過。
高長恭也算今天開了眼,隨著他赤腳向一旁踩出一步,一團熾熱而鮮紅的火焰被他的腳掌切割成兩團,仿佛受到了某種壓制,不甘地跳動了幾下,隨后不斷地變淡變暗,直到消弭于無形。
空中的鸞鳳眼見這一切,顯得憤怒地拍動了一下翅膀,隨著火焰不斷地向著他羽翼上流淌,它的左翼很快又重歸圓滿,拍動翅膀卷起的熱浪竟更甚之前。
“不知閣下是誰?雖說……你我互為敵人……但相逢即是緣,連聲招呼都不打,是否有些失禮?”高長恭說話斷斷續續,臉上卻依然掛著無所謂的笑容,熊熊烈火之中他那健美的身材仿佛被神光加持,更顯光芒萬丈。
倒不是他沒有羞恥心,對于他這個境界的高手而言,許多事情早已不那么重要,身處激戰之中更是無暇顧他,這種時候還要去分心考慮身為一個男人的禮義廉恥,那不是守禮,而是迂腐。
鸞鳳在空中拍打著翅膀,火焰匯聚到她的雙眼,突然綻放出幾道不明的華彩,似乎有了幾分人的情感,同時歪了歪腦袋,像是在沉思著什么。
短暫的間隔后,一個身穿紅衣的身影在鸞鳳的身影里若隱若現,高長恭很快看清了那張容顏絕世,神情卻冷漠如冰的面龐。
“是你?”
他的笑容微微變得凝滯——這個用強大精神力構建出鸞鳳之姿的人,居然會是一個他完全意想不到的人。
一個故人。
“怎么會是你……”高長恭抬著頭與那雙冷眸對視,語氣古怪起來,“你為什么成了他們的人?還有你的這身修為……”
“我不是誰的人!”洛鳳雛睥睨著高長恭,盡管這個男人現在全身赤裸,她的眼神卻見不到一絲變化。
她的聲音比她的眼神更冷:“多年不見了,剛剛給你的見面禮還滿意么?”
高長恭環顧四周,看到了那些猶自在風中飛舞的黑灰,想到一刻之前他們還都是活生生的戰士,心中不免凄苦,嘆息道:“何必做到如此程度?從前你最是良善,一只流浪貓兒都要抱回家好生養著……你出走之后一直杳無音信,本以為你已對他死心,不想再追著他不放了……可你今日這般作為,難道是想殺我?我們似乎并無冤仇吧?”
“有沒有冤仇,你說了不算。”洛鳳雛忽而平靜下來,“你跟他來往密切,僅僅只是這一點,你就該殺。只不過……”
她深深地凝望著高長恭的左手,“沒曾想他居然舍得將這件東西交給你,倒是讓我甚感意外。”
高長恭揚了揚左手的碧落蒼穹,輕笑一聲:“也許這就是命?若沒了這東西,我大概剛才就得被你燒成一捧灰了……這些年你究竟去了哪里?為何一點消息都沒有?前年你的父親去世,臨死前還不斷念叨著你的小名,離家這么些年,你真沒想過回去看看?”
說這些話的時候,鸞鳳的氣勢稍有減退,高長恭身上所承受的壓力也少了幾分。
看到他語氣和眼神里滿滿的都是真誠與關切,外圍觀戰的三軍將士頓時大為不解,就連唐軍那邊都跟著莫名起來。
他們的肉眼依然被火光和煙塵阻擋,更無法看清鸞鳳金紅的羽翼下藏著的女子身影,但他們卻能從那“一人一禽”的模糊對話中,感覺到這一對敵人,似乎……有著什么故舊?
有關父親的那句話,終究戳中了洛鳳雛心中久遠的一絲柔軟,鸞鳳向上撲打了兩下翅膀,悠悠地嘆息了一聲,嘆息中帶有遲疑和悲傷。
但她說出的話,依舊只剩冰冷:“既然離開了那個家,我斷然沒辦法再回去了,你應該知道的……”
高長恭微微閉上了眼,搖頭道:“你跟他本該……”
打斷他的,是一聲鸞鳳高亢的鳴叫。
洛鳳雛的身影再次隱沒進鸞鳳的彩羽之中,她顯然很反感高長恭可能會說出的某些話,奮力地拍打了幾下翅膀,整個身子沖上了云端,周身的火焰如焚滅天地般地升騰了起來!
隨后,高長恭眼見一截古怪的金屬物體,從鸞鳳的一側羽翼里緩緩地飄了出來,像有一只無形的手輕輕承托著,古樸而陳舊。
那是一截略有破損的劍尖。
它看上去飽經風霜,早已不再鋒利,但它劈開風勢,微微顫動著,其中蘊含的最為古老的毀滅力量似乎逐漸被激發了出來,遠遠望著這一幕的軍士們,不論荊吳軍還是唐軍,不論他們手中拿著戰斧還是馬槊,還有地上橫七豎八散落的……
不論什么兵器,此刻都仿佛被某種力量牽引,不由自主地錚鳴聒噪起來,有的軍士甚至握不住手中刀劍,拼著力氣想要阻止刀劍的戰栗與搖擺……
“這是……破軍?”高長恭終于瞪大了眼睛,震驚道:“這是那半截破軍?”
片刻之間,這片曠世戰場上,竟同時出現了兩件神器。
破軍,這又是一件上古神器。
如果秦軻能聽見高長恭的感嘆,恐怕會立即回想起當初王宮里諸葛宛陵的敘述:“當初上古圣王拿到神龍逆鱗之后,為了治理水患,將逆鱗的神力灌注到一柄名為‘破軍’的神器里,以‘破軍’打斷了當時一座高聳入云的大山,大山傾倒下來,成為了天然的堤壩,滔天的洪水于是被引向了穹窿之海……”
這件神器,無疑是所有神器里威力最強的一件,可惜的是,當年劈開大山之后便斷裂成兩截,并一直下落不明。
百年前,吳國機緣巧合得到了其中一半,卻完全無法使用,只能供在太廟用以瞻仰當年圣王之德。
今日,破軍之鋒重現人間,而那上面竟還隱隱蘊含著它身為上古神器所應有的那股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