滄海位居北方苦寒之地,民風豪放勇敢,從朝堂上下到百姓家中,大多都喜歡烈酒,最好是能如火如刀,從喉入腹之間便掙出些熱汗,用以驅走寒意。
相比較之下,黃酒微甜而寡淡,則顯得遜色不少,因此少有流行,甚至還有人尖酸地做出“寡淡無味”的評價。
然而劉德出身楚地,對黃酒卻并沒有這樣的偏見。
猶記早些年他身在建鄴卻窮困潦倒,甚至買不起一件厚實棉衣過冬,家里又沒有柴火,冷得好像一座冰窖,只能抱著書鉆進一間破舊的酒館,叫一壺下等黃酒,厚著臉皮坐上一天。
那時候子云尚在,他和荊吳深宮里的那個人也還沒有決裂,他的二弟關長羽也還不是如今威名顯赫的宗師大將,彼此湊在一桌喝著農家自釀的黃酒,一口酒入喉,便吐出一絲帶著溫暖之意白煙,驅散冬日嚴寒之時,更感覺到甜美的滋味彌漫在胸前,實在是絕好的享受。
而更讓他覺得高興的是,圍在一張桌子上的人,彼此之間都像親兄弟一般要好,是可以真正信任的家人。
可惜,一切都回不去了。
劉德的眼里,火苗輕柔地跳動著,放在酒壇子上的那只手也逐漸感覺到有濕熱的氣息升騰而起,于是他提起酒壇子,放到桌上,對著兩人笑了笑道:“這樣正好,若是熱過了頭,酒氣散盡,便寡淡無味了。”
曹孟和關長羽早已有些等不及,也不等劉德動手,直接上手搶了起來,關長羽修為深厚,僅僅靠著一指輕彈酒壇的瓶口,就震得曹孟手掌一麻,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
而關長羽哈哈大笑一聲,剛想要往自己的碗里倒酒,結果陶碗卻被曹孟先手抄了過去,只得將酒壇尷尬地停在半空。
曹孟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順手遞過自己的陶碗,笑罵道:“反了你了,敢用修為壓我。用一指隔著酒壇子震開我的手卻能不傷酒壇子分毫,確實好手段,可你以為我會贊你一句高明?呵呵,你看我和劉德兩個人,誰不比你大?沒點規矩。”
關長羽揚了揚下巴,冷哼了一聲,傲氣十足地道:“出來的時候,國主親口說今日不必談那些君君臣臣的臭規矩,怎么,現在有酒喝了,你倒想要反悔?你這個當國主的若是說話這么不算數,今后還怎么號令我三軍將士?快把碗還我!”
說著,他伸手便要去搶曹孟手里的碗。
曹孟何等聰明,心中自然清楚,若是比拼武力,他肯定不是關長羽的對手,于是索性帶著長凳硬生生地向后退了三步,強行與關長羽拉開了距離。
這下子,即使關長羽的修為再深厚,也不可能真的大動作起身來明搶,頓時氣急敗壞地罵了一聲:“你怎的賴皮……”
只是當他低下頭的時候,卻又心生一計,順手就把準備給劉德的碗給端了起來,直接把它當成了自己的碗,隨后自顧自地倒酒就喝了起來,邊喝還邊向曹孟示威地挑了挑眉。
曹孟的臉色頓時黑了下去,隨后盯著關長羽半晌,終于失笑把酒碗放回了桌面上,無奈地搖搖頭道:“你這家伙,在滄海我賞你那么都酒,倒是沒見你這么急過。”
關長羽咧嘴笑了笑,端著酒碗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在滄海可不缺酒喝,現如今出征在外,哪里有那么方便,時勢不同。”
“好一個時勢不同。”曹孟開懷笑了起來,安心地等著關長羽給他倒酒,搖頭道:“就算你這句話說得有理吧,今天讓你多喝幾碗。”
劉德這時候才緩緩坐下身來,其實剛剛兩人的爭斗,他都看在眼里,卻也沒有開口勸解這兩人孩子氣的表現,輕輕地笑了一聲,故作嚴肅道:“二弟,別顧著自己喝,先給國主倒酒。”
“是了,大哥。”關長羽點了點頭,隨后順從地倒了兩個滿碗。
“你這個兄弟,我的話常常不聽,倒是對你言聽計從……”曹孟看著關長羽的樣子,忍不住嘆息道:“看來,我這個國主還不如你這個大哥管用。”
此情此景若是換成他國,君臣之間出現了這樣的對話,恐怕臣子非得嚇得當場下跪,不停磕頭解釋才行,誰都知道這臣子一旦勢大專權,無異于是一種僭越。
然而滄海的這對君臣卻似乎真的有些與眾不同。
劉德微笑著,平靜地說道:“我是國主的臣子,他聽我的話,便是聽國主的話,其中并沒有什么分別。”
說著他抬起酒碗,眼神也剛好與曹孟對視,兩人的酒碗默契地碰在一起,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土家的黃酒帶著一股子獨到的甜味,在火上溫過之后,淌進喉嚨會化作一股暖流漫遍胃腸,再配上清水洗出的腌蘿卜,三人越喝越是暢快。
圍著酒桌的人們肯定不會保持靜默,或許因為三人的心中始終記掛著什么,話題很自然地被推到了戰事之上。
“夏侯有來信么?”曹孟喝下溫熱的黃酒,看向劉德,眼神似乎帶著幾分悠遠,“從我們打下洪關開始算,已經過去十多天了,換俘之事,墨家總不可能一直沉默著,五萬多人有五萬多張嘴巴,若要我們滄海天天給他養著,天底下也沒有這么好的事兒,你說是不是?”
劉德微微點頭道:“昨天夜里到的信,如今墨家朝堂分成了兩派,一派力主堅壁清野,想著再拖住我軍一月,待到我軍糧草不足,又得不到補充之時,自然會退出洪關;而另一派,則主張速戰奪回洪關,重振墨家大國威名……這段時間朝堂大大小小已經爭論不下十次,卻始終沒能有一個統一的結果。”
“讓我猜猜,這主戰的一派,該是那位仲夫子吧?”曹孟玩味地一笑。
“是。”劉德平靜答道:“換成是我,恐怕也會如他一般吧?若墨家真的什么也不做,那可真是寒了五萬將士之心,也會寒了百姓之心,如此軍心民心不穩,墨家今后又該如何自處?”
“話是這么說,可若真的出戰,他們同樣沒把握獲勝不是么?否則朝堂上又何須再爭?”關長羽無所謂地笑笑,道:“我倒是要看看,若他親自領兵出戰,那柄本命含光劍是否真如傳聞中那般可怕。”
“這么看來,整個墨家朝堂盡皆主戰,爭論的點只是在攻或守之上?”曹孟倒是沒有在乎關長羽的話語,一只手輕輕在桌板上敲擊著,“這么一來,割地的事情算是黃了,聽起來還是令人有些失望啊。”
口中說著失望,劉德卻清楚地看見了曹孟嘴角那戲謔的笑意,知道自己這位國主心中其實并不怎么在意。
劉德道:“墨家若是真的割地送糧,等同于在自家的土地上給我們開了一個口子,屆時我滄海鐵騎馳騁于墨家疆土,隨時可以再起波瀾,墨家又有誰會愿意做這個千古罪人……”
其實從一開始曹孟和劉德定下這一策略,便沒有真的指望墨家會割地送糧。
之所以派夏侯只身前往稷上學宮鬧上那么一出,不過是想把事情鬧大一些,借著墨家百姓的民憤,逼墨家速戰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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