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夫子搖搖頭,輕聲道:“臣相信孫軍師不會是那樣的人,若真有那樣一天,臣不過是自食其果罷了,但如今的墨家,需要這樣統領千軍的大將,既然如此,這便是公事,舉薦之事責無旁貸。”
“好一個公事,也不枉我今夜讓你來。”巨子欣慰地看著仲夫子,終于笑出聲來。
黑暗空曠的大殿里,巨子的笑聲在各處回蕩著,顯得有些悠遠,也帶著幾分寂寥。
“伯靈接任上將軍的事情,你不必再說。這并非是我一心埋沒良才,只是這件事情我也跟伯靈商議過,可他說自己身有殘疾,實在不適合接任上將軍之位。他寧肯繼續當個軍師,也要騰出這個位置以待將來的將才有施展之地。”
頓了頓,巨子微微嘆息道,“我也看得出來,玄微去世的消息,對他打擊不小。既然他百般推辭,那我也不便強要讓他去做這個上將軍。”
“可這……”
“聽我說完。”巨子抬了抬手,微笑著道,“上將軍之事,終歸沒有那么重要。雖說伯靈不肯接任上將軍之位,然則這墨家軍是玄微一生心血,伯靈無論如何也不可能冷眼旁觀。所以,我準備把把墨家軍的指揮之權全部交給他,這樣一來,他當不當上將軍,只不過是個名義上的事情。”
仲夫子低著頭,沒有說話。
盡管平日里他最為看重禮法,信奉“名正言順”之說,但巨子所言句句在理,所以他當然也沒有什么可反駁的。
說到底,名義之事雖然重要,終歸也非根本。
只要孫伯靈能接管墨家軍,那么等于統領了整個墨家大部分的兵馬,就已經等同于是半個上將軍,沒了這名頭又如何?
想到這里,仲夫子對巨子越發敬佩起來,又鞠躬問道:“那么敢問巨子,什么是真正重要的事情?變法么?”
“變法自然也是重要的,甚至可以說……變法已經勢在必行。”巨子輕輕吐氣,目光深邃,“但現如今還有另外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這也是我為什么讓你深夜來此的原因。”
“既然如此,還請巨子示下,縱然千難萬險,臣也絕不推辭。”
“你當然不能推辭,因為這件事情,我也只能交給你。”說到這里,巨子緩緩開始起身,猶如在黑暗之中升起一座大山,聲音變得越發低沉起來。
巨子或許已經蒼老,卻依舊還是個宗師境界的強者,但從這一刻,從他身上迸發出來的威勢卻不是修行者的威勢,而是一種……
王者氣度。
仲夫子幾乎夢回數十年前,自己還年輕的時候。
那時候他還不是夫子,只不過是個家道中落的貧寒學生,靠著稷上學宮的月錢艱難度日,也是在萬人群體之中,他遙遙地見到了巨子,而巨子恰巧感覺到了他的目光,與他對視著笑了笑。
那時候巨子已經是巨子,并且在他的治下,墨家幾如不斷升起的旭日,向著四方迸發出耀眼的光芒。
他又何嘗不是被這樣耀眼的光芒所吸引?
“上卿仲倪聽詔。”有那么一瞬間,仲夫子幾乎以為巨子吐出的是滾滾雷聲,否則怎么會震得他幾乎抬不起頭來?
“臣……聽詔。”
巨子低著頭看仲夫子低伏著的頭,微微笑了笑,隨后把手中早已經準備多時的竹簡打開,朗聲道:“天行有道,萬物生滅自有其理,非人可奪。今墨家巨子墨狄,執掌墨家已八十三年,今有感年老體衰,雖居于高位,亦難再行國事,統領群賢……”
仲夫子跪在地上聽著巨子的話,臉色卻越發蒼白起來。
盡管他也大膽地做出過一些猜想,但當這些猜想真正變成現實的時候,還是讓他有點猝不及防。
也對,比起兵事、變法,墨家還有什么事情最為重要?
自然是巨子之位。
誰都知道巨子已經老邁,遲早有一日會選定自己的接班人,可仲夫子怎么也沒有想到,就在今日,就在此刻,巨子會突然地宣讀禪讓詔書。
而且看這意思,巨子正是打算把位置傳給自己!
“……昔日我墨家先祖尚賢讓能,乃成流傳之佳話。墨家上卿仲倪,仁能善斷,明不傷察,直不過矯,能為此大任。今墨狄仰瞻天文,俯察民心,知天命之變,追踵先祖之典,禪位于仲倪。望其內能勤修德政,撫慰民心,外則鎮撫邊境,徒治稷城,復我墨家失土。”
說完最后一句話,巨子的眼眶也微微紅潤,不過并不是因為不舍這一權位,而是對于自己終于完成了此生最后一件大事感到欣慰與松解。
“仲倪,奉詔吧。”巨子輕聲道。
仲夫子緩緩地抬起頭來,卻已經是淚流滿面,聲音哽咽道:“巨子這是做什么?仲倪何德何能,受如此之重托?何況巨子如今身體尚且康健,統領墨家諸賢尚需要巨子,如何能在此時禪讓?”
巨子,或者說如今已經不再是巨子的墨狄低著頭,微微露出了笑顏,緩緩道:“此事我也有過深思,把位子交給你,確實是我最好的選擇。”
他望向大殿外的夜空,遠方的星光零星,萬古不變的長夜依舊像是往常那般寧靜,從不會因為某個人而改變。
“我老了,終歸有一天是要把位子讓出來的。與其在病榻上垂死嘔血傳位,倒不如趁著如今我還有些力氣,把最后這一件事情妥妥當當地做完。”
“這些日子我和師兄比斗,已然耗盡了我的陽壽,剩下時日至多不過五年,但變法一事非一朝一夕可定奪,真正要打下穩固的根基,還是得歷經數十年不斷的堅守才有可能。”
“既然如此,我繼續在這個位置上坐著也只是誤國誤民,死后更無言去見墨家列位先祖。”
“我已經讓人發了巨子令,召孫伯靈回朝,黑騎也會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來,助你穩定朝局,這墨家,日后就交給你了,望你能不負這份信任吧……”
“至于商煬一派,若是真有什么不合的舉動,你下手大可狠辣一些,徹底斷掉墨家朝堂之混亂局面。當然……若是他們沒有叛逆舉動,盡可能地留下他們的性命吧,畢竟我墨家做事憑大義,殺戮雖可收一時之效,終歸后患無窮。”
“之所以我會選你,也是因為這一點。你向來仁義,有寬恕之心,在你治下,百姓或許也能安居樂業。而法家一道……雖也可用之,可若真以商煬方略,我墨家遲早變成一個漫無邊際的戰爭機器,即便有望一統天下,卻也有違我墨家先輩們的立國初衷……”
“或許……還是因為我終歸放不開那些小節,才做不到所謂的大仁不仁吧……”
巨子絮絮叨叨地說到這里,聲音已幾如夢囈。
仲夫子靜靜地聽著,心中悲意越發濃郁起來。
半個時辰之后,仲夫子終于緩緩走出大殿。
巨子再度消失了,而在機關城的第五層,有一具冰冷的尸身還沒有閉上那雙緊盯著他的眼睛。
他會信守承諾,靜靜地在黑暗中等待死亡的到來,守護著滿墻成百上千的墨家先輩們的牌位,他已經接受了自己的這一宿命。
而那名剛剛接引仲倪的墨者于黑暗之中緩緩現身,跪倒仲夫子身邊,低聲道:“巨子在上,墨者諸位弟子從此后皆聽從巨子之名。”
仲夫子看了看他,微微點了點頭,問道:“你就是現任的墨者領袖吧,說起來這是我們第一回見面,你叫什么名字?”
“屬下,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