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明琦低下頭,略帶幾分苦澀地笑了笑,腦海則開始浮現出一張張年輕面孔,那些面孔里有的胖有的瘦,有得笑得豪放,有的則笑得靦腆,但無論哪一張,都是那樣的親切,真實,仿佛帶著一種令人安心的溫度。
兩年之前,他以為自己已經失去了家,一無所有,但如今,他發現自己已經有了家,有了妻子,身邊都是真心實意與他交往的伙伴。
既然如此,他又怎么能背棄他們,背棄這重新給他歸處的荊吳?
“不。”他緩緩地說道。
想來每個人做出重大決定都不容易,尤其是當這個決定關乎生死的時候,即便是平日里再灑脫的人都會變得躊躇不前,但張明琦回答得很堅定,甚至目光都沒有絲毫顫動。
“為什么?”孫青皺起眉頭,仔細地打量著張明琦,就好像在觀察一個他完全陌生的人。
他不明白,難道只是因為失去了家產,失去了爵位,一個人就會墮落得如此徹底?難道他心里的驕傲一點都沒有留下?
張明琦也不管孫青此時是如何看他,只是自嘲笑著,順便給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飲而盡:“我不會為了自己的私欲,把整個荊吳拖入泥潭。孫同那頭蠢豬自以為可以利用唐國,但一頭聞著葷腥的餓狼是靠三言兩語就能哄走的么?大戰一起,荊吳大地再無一處祥和之地,又有多少人要化作田間枯骨?”
孫青眉頭一揚,對張明琦的說法有些不以為然道:“這世上的功業,何時不需要死人?大將軍當年帶八千青州鬼騎橫掃唐國境內,也埋了四千尸骨,而唐國人那一戰又死了多少人?近三萬人!從荊吳立國以來,至今不過七年余,可加起來死傷近三十萬,投入河中足以斷流。可即便如此,可又有誰記得那些死去的士卒?”
也正是因為提起這膾炙人口的一戰,孫青的眼神里似乎也冒出了光芒:“他們當然只會記得大將軍騎著赤火神駒走過街道,萬眾歡呼的景象。可這世道本就如此,強者可以提著刀站在所有人的頂端,享用一切好東西,而弱者被踩在腳下,面對刀槍只能乖乖獻出自己的一切,事后還會自己找理由解釋自己的無能,以此謀求一種虛假的安慰……呵,你為這些懦夫卻要放棄自己的一條生路,難道你就不覺得可惜?”
說到這里,孫青望著眼簾低垂的張明琦,收斂了一些聲音,平緩地道:“至于唐國的事情,并不需要過分擔心,我們得到了一個人的承諾,唐國人并不會久留,只要我們掌控了荊吳,他們很快就會退兵,最多也不過是割讓一些土地,日后再奪回來就是,算不得什么。”
“割讓一些土地,算不得什么?”張明琦低聲重復了孫青的話,嘴角卻露出幾分戲謔,“是啊,對你這個孫家未來的鳳凰來說,死一萬人只是個數字,死十萬人也只是一個數字。或許你已經習以為常,很多人都習以為常,甚至早些年我也覺得這沒什么不對,但……”
頓了頓,他一只手用力地握著桌子的邊沿,語氣沉重道:“我親眼見過那些因為毀堤淹田一案里流離失所的百姓,明明他們沒有做錯任何事情,甚至每一日都很勤懇,從不敢有一絲懈怠,卻只是因為一些人的私欲而家破人亡。難道你覺得這很正常?”
“不要忘記,這些人之所以會如此,是因為你父親。”孫青冷笑道。
“是啊。這一切都因為我父親。”張明琦輕聲地回答,“所以我更覺得自己沒資格去指責什么。兩年前的那天,我看著他們的時候,就一直在對自己說,這些都是我父親造的孽,是張家欠下的債,總有一天我必須償還。”
“不過我說這些,并不是想說服你,因為我知道你不是個可以被三言兩語就被說服的人。”張明琦淡淡地笑著,明明還在說著話,卻已經伸手開始去撕扯那只燒雞。
燒雞的皮很脆,上面還覆蓋著一層薄薄的糖,看似沒有熱氣,實則內里依舊溫暖,而當被撕扯開的時候,那些嫩白的雞肉立刻就噴薄出胡椒的濃烈香味,顯然做這只燒雞的人是個手藝不錯的大廚。
張明琦剛剛已經嘗過幾口,但直到現在,他才真正放開一切架子,把半只雞放到嘴邊大快朵頤,直到這半只雞全部下了肚,才繼續道:“我只是想告訴你,這兩年我知道了許多以前從來不知道的事情,比如我第一次住進那座又漏又舊的小破屋,才第一次知道,原來這世上還有這么臟亂的地方。第一次下過田地插過秧苗,感受過烈日熾熱,才知道百姓每日之辛苦。但即便是如此辛苦,他們也沒有抱怨過,而是日復一日地耕耘,以此來養活一家數口。若說他們是懦夫,這世上哪里有比他們勇敢的人?”
孫青沉默著,眼神冷漠,腰桿子依舊筆挺。
“所以我并不認為你們會贏,哪怕我輸在你們手上,也一樣會有人站出來,成為你的對手。因為從一開始,民心就不在你們這一邊。不要忘記了,奠定這座荊吳的是丞相,雖然我跟他確實有仇,但這并不影響我對他的崇拜。一介書生,只身入江湖,以大智慧大謀略建立如今之荊吳,世上有幾人有這樣的氣魄?”
接下來,兩人也沒有更多的言語,孫青也不再勸說,大概也是看出張明琦的心意已決,所以只是看著他一點點把盤子里的燒雞、肘子全部吞入腹中。
一刻鐘之后,張明琦在衣服上擦了擦油膩膩的雙手,隨后叮叮當當中站起身笑著道:“說吧,給我準備了什么東西?斷頭臺?還是五匹馬?”
但這一切都只是他以為的死法,在張明琦被帶著走到城頭下的時候,并沒有看見什么斷頭臺,也沒看見什么劊子手,更沒看見套在手腳脖子上的繩圈,倒是抬頭可以看見一排墻垛上靜默著,像是木頭人一般的弓箭手。
“比我想得要仁慈得多,至少還給我留了全尸。”張明琦微笑著問道:“等我死之后,你們會把我埋在哪兒?”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你送回建鄴,也算是全了我們的一段交往。”孫青依舊冷漠地道。
張明琦點了點頭:“很好,你們孫家的地頭躺的都不是同路人,我睡不慣。我還是回建鄴的好,還能跟我爹葬在一起。”
說著,他又抬起頭,看了一眼正午高掛在空中的艷陽,瞇起眼睛。
城池的外墻太高,他當然是看不見更內部的情況的,但此時他突然有一種奇異的感覺,感覺到城頭上似乎有一雙熟悉的眼睛,正在看著他。
事實上,他的感覺沒有錯,因為此時的城頭上不止有一雙熟悉的眼睛看他,青州鬼騎的都尉黎柱此刻正站在多日未見得高長恭身邊,面色十分蒼白,右手緊緊地握住了腰間的刀柄。
“大將軍,張明琦雖然謀反,但也是出于一片忠心,記掛大將軍的安危而已,罪不至死,還請大將軍收回成命,饒他一命吧。”
然而無論黎柱如何求情,多日未見的高長恭卻始終無動于衷,甚至還舉起了一只手,輕飄飄的,卻又承載著一條人命的重量。
隨后他揮了下去,弓弦崩響的聲音之中,一朵云團遮蔽了天日,天色暗淡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