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完這句斬釘截鐵的話,公輸雪甚至都沒有再回頭看上一眼,便已邁開腳步,決絕地走了進去,而公輸家的老人們眼見公輸雪身上那股精神氣,不由得為之一振。
公輸雪這個小輩如此年輕,卻有這樣的膽識,那我等已經活了大半輩子的人,總不至于要縮在她的身后吧?
想到這里,老人們胸中自生出一股豪氣,也跟著走了進去。
剛剛踏足廳堂,就看見那名使者的背影,令人意外的是那人并沒有按照公輸雪的猜想在喝茶,甚至放在茶幾上的茶碗都沒有碰半分,只由著那滾燙的熱茶就這樣漸漸涼去了。
使者的目光一直停留在當初王玄微曾經稱贊過的那一張書帖上,那一行“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依舊鮮明,映照著明亮的白底,仿佛一條條墨龍。
那人很快聽見了背后一群人的腳步聲,卻不急著轉身,反而發出了微微的贊嘆:“好字,雖算不得書生瀟灑風流,然自有一股持重之氣,足以稱得上君子了。”
公輸雪卻聽出了些許言外之音,只是還不敢確定,不過腳下卻不停,依舊平靜地上前,恭敬地道:“大人過獎了,君子不敢當,這只是雪對自己的期望罷了。”
“好,很好。”那人點了點頭,仿佛有些滿意,隨后轉過頭來。
眾人這才猛地一驚,原來這位來自稷城的使臣長相竟完全在他們的預料之外,非但談不上面如冠玉、英氣逼人,就連相貌平平都談不上。
很丑,非常丑,有的老人甚至在心里想著,自己活了這么大半輩子都未曾見過這么丑陋的樣貌……
使者身材高大,頭也很大,稀疏干枯的頭發雖說能看出來很認真地梳理過,卻依舊顯得凌亂頹喪,配上極深的眼窩和高聳的顴骨,竟令人有幾分陰森之感,也不知這樣的人是怎樣被人舉薦為官的,畢竟選官一事,無論是墨家還是荊吳,乃至于整個天下,對于外貌這第一印象都有所要求。
若一個學子身形高大,玉樹臨風,能讓人眼前一亮,那么從鄉到縣到郡,大多負責舉薦的官員都會高看一眼。
而若是一個學子長相奇丑無比,獐頭鼠目又身形矮小,那么負責舉薦的官員多半也會懶得去看該人的案卷,甚至是名字。
又或者會把他的案卷放到最底層,只等將來真缺人用的時候才翻找出來。
誰也沒想到,那座宏偉的稷城在隔了幾十年后,終于派出一名使臣還攜帶著巨子的旨意,卻是這樣一名丑陋的人。
難道巨子就真不在乎朝廷的顏面?又或者,是公輸家不值得他這樣對待?隨著公輸家老人們私下中響起竊竊私語,不少人甚至又有些心灰意冷,甚至對于這次稷城的旨意也不再抱有什么好的期望。
然而公輸雪卻沒有任何反應,面對這樣一名使臣,她的禮節可以說是十分得體,甚至還調整了說話的速度,只是為了讓這名使臣可以更加流暢的暢談。
因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巨子雖然這些年老去而雄心不復當初,可也并非是個昏庸君王,甚至在用人上也有他的獨到之處。
舊的不說,就說這些年提拔的幾位英才:王玄微上將軍、仲夫子、商大夫哪個不是驚才艷艷之輩?
選官制度未變,而這個人長相如此丑陋卻依舊能受王命持節,攜帶旨意一路直到錦州,便不可能是什么平庸之輩,必定有他的獨到之處,以貌取人,只會惹人不快。
兩人說話其實并不多,大多數都是丑陋使臣發問,而公輸雪回答,宛如一對師生在考校功課,大約過過了一刻鐘的時間,丑陋使臣終于不再發問,只是輕輕地拍了拍手,嘆息道:“確實是個奇女子,不枉我向巨子討來了這差事。”
公輸雪聽得這句話,只覺得有些奇怪,心想這位使臣是誰?竟然能直接說動巨子?而更重要的是,他為什么要當這個使臣?難不成是公輸家以往有交清的世家人不成?
不過使臣自己就回答了她心中的疑問,只聽的他淺笑著道:“是不是覺得很奇怪?其實我平時不怎么管事,也沒有什么確定的官職,平日里的事情也就是給巨子出出主意。這一次我也是聽說了錦州出了一位奇女子,能扛起偌大的一個公輸家,甚至扛起錦州政務,還與上將軍合謀,支援荊吳軍,保住了我墨家大片疆域,我這才來了興趣,想要親眼見見。畢竟,同是女兒身,聽說這樣的事情,也是覺得欣慰的。”
女兒身?有道是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在知道眼前這位使臣竟然是個女人的時候,大多數人都是瞪大了眼睛,就連公輸雪的眼眸中也閃過了一縷異色。
但仔細一想,之前她也確實覺得這名使臣的聲音太過尖細,不似男子般粗重,只不過這名使臣一路遠道而來,風塵仆仆,并未梳妝,又是穿著男裝,才使得眾人忽略了這一點。
“我姓鐘,鐘離春。”使臣咧嘴笑了起來,這么看她倒是真有點女子的樣子了,只是依舊太過丑陋。
“原來是鐘大人。”公輸雪雙膝下沉,微微一禮。
雖遠在錦州,她卻也聽說過巨子身邊有個幕僚,姓鐘,可惜誰都沒見過樣子,如今親眼所見,倒也是開了眼界。
鐘離春輕輕拍了拍手,笑著道:“好了,閑話說完了,也該說說正事了。”
一說到正事兩個字,場間所有人都是一肅。
她從懷中取出一只盒子,緩緩地打開,里面擺放著兩卷竹簡,只是一卷用的是白色綢帶捆縛,一卷用的則是黑色。
隨后,她不假思索地伸出手,從中取出黑色綢帶的竹簡,展開讀了起來。
她的聲音并沒有特別響亮,但跪在地上的公輸雪和公輸家眾人卻是聽得一清二楚。
但越聽眾人越是心驚,到了后面,就連一向穩重的公輸雪也是瞪大了眼睛,仿佛聽見了不可思議的事情。
“讓我去做行州郡守?”
公輸雪只覺滿腦子都亂糟糟的。
錦州對于墨家的重要性不比行州,錦州雖說富庶,但終究是不是兵家必爭之地,而行州卻是墨家東北往西一線最為重要的要塞,其易守難攻使得它始終屹立不倒,歷經兩代巨子,仍不改其色,更是早已成為墨家戰略要地。
之前的行州郡守郭開師承仲夫子,又是朝堂的重臣,雖然因為他一時的貪功冒進差點丟了行州,出了紕漏,但也不是隨便拉一個人來就有資格接替他的。
而如今巨子卻派人來說,讓公輸家的年輕家主來接手此地?
這怎么聽都像是天方夜譚。
但鐘離春的神情嚴肅,握著竹簡的手也是穩定如山,這讓公輸雪也深刻的明白眼前這位巨子的幕僚并非是在開玩笑,巨子是真的打算把這份重擔交到她的手上。
這樣說來,豈不是意味著公輸家即將再度崛起?
公輸雪想到這里卻莫名地嘆了口氣,只覺得身上的擔子似乎又重了不少,幾乎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鐘離春讀完了竹簡,卻不急著把竹簡交到公輸雪手中,而是笑了笑,道:“公輸家主可是有什么疑慮?”
公輸雪低著頭,道:“沒有。”
“那,為什么我看你的樣子好像并不怎么高興。”鐘離春又笑著道。
公輸雪突然抬起頭,看向鐘離春,似乎想要說些什么,卻又戛然而止,繼續低下頭去。
鐘離春繼續笑著道:“你是怕當不好這個行州郡守,還是說,心里有其他事情,真的不想當?”
頓了頓,她繼續道:“你要是不想當,也可以跟我說一聲。我這個盒子里有兩卷竹簡,你想不想知道,這是什么緣故?”
公輸雪搖搖頭,道:“這……還請大人明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