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難事,往往由愚夫成就。
阿布已經不記得自己是在什么典籍上又或者什么人哪里聽到這句話,但如今他就要做一個愚夫,甚至……一個瘋子。
戰馬邁開馬蹄,高高昂起的馬頭上鬃毛隨風飄蕩,正如同那桿高高舉起的大旗,上面的圖騰在這一刻似乎活了過來,正想要突破錦緞的束縛,向著前方發動沖鋒。
黎柱望了一眼那桿象征荊吳的大旗,猛然勒住馬頭調轉馬身,長槍的鋒芒斜指地面如同一點芒星。
他的聲音被風聲撕扯著,卻依舊洪亮如鐘:“青州鬼騎聽令!”
兩千青州鬼騎如同一道洪流隨著他的背影滾滾而去,前軍的雷軍士卒十分默契地向著兩邊讓開一條道路,默默注視著這支隊伍。
即便是對戰術戰略無感的小卒,在這一刻他們也能感覺到,己方雪藏了很久的尖刀,終于要出鞘了。
兩千青州鬼騎能戰勝一萬余青州鬼騎嗎?答案當然是否定的,但偏偏所有人都覺得,這一把尖刀,一定能順著敵人的胸膛,直刺心臟。
某種程度上,在場的雷軍也都是瘋子。
他們從當年那座充滿死亡的戰場上下來,經歷無數親人兄弟的離去,身上背負著魂靈,盡管表面上依舊樸實無華,但其實無論是從他們手上的老繭,身體上的舊疤都已經說明,他們的一生注定與戰場割不開關系。
戰鼓聲音越發響亮,號角的節奏變化也越發繁雜,而兩軍就在這樣的巨響之中再度相撞了。
如同從天空向下俯視,就可以看見孫青所部組成的鶴翼陣正如同一只展翅高飛的黑鶴,隨著每一次扇動翅膀,就是一次極其致命的沖鋒。
雖然說青州鬼騎作為輕騎的沖擊力并不像是玄甲重騎又或者虎豹騎那樣可怕可以直接沖垮步軍的針線,然而萬馬奇奔的那股氣勢卻如同山崩海嘯,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而與之相比,步軍則更像是一塊海岸邊不斷被海浪拍打的礁石,表面上已經千瘡百孔,時不時還被淹沒在水中。
但始終沒有被真的淹沒。
礁石看上去固然十分凄慘,然而如此長的歲月之中,它又何曾輸給海洋?即便是在大風大浪的擊打下,它依舊是那樣頑固和剛強。
“頂住!”在騎兵沖擊下的雷軍齊聲發出怒吼。
他們的聲音,正如一塊頑固的礁石對著海洋發出不屈的咆哮。
有的雷軍士兵即使身體已經被長槍貫穿,但雙臂依舊死死地握著長槍與盾牌,仿佛化作一具雕像凝固在時間的長河里。
而就在這時候,黎柱和他的兩千青州鬼騎越眾而出,正就仿佛從頑石之中磨洗出的一把尖刀,向著鶴首直沖而去!
“向前!向前!”在這種情況下,雷軍的士卒瞪著眼睛,幾乎要從中噴出火來。
面對騎兵的沖擊,他們不但沒有后退,反而還在前進!以人的血肉之軀,竟然敢去正面對抗戰馬龐大有力的身體!
“我們壓住兩翼,接下來的,就靠那孩子了。”胡濤緩緩地吐出一口氣,握住了那柄已經沉睡多年的矛。
仗打到這個地步,即便他是雷軍統帥,也已經不能再躲在后方指揮,好在現在已經不再需要復雜的戰陣變化。
只需要懷著滿腔熱血地去犧牲!
雷軍悍不畏死地猛烈沖擊下,原本還占據上風的青州鬼騎們終于顯出幾分驚懼與遲疑。
盡管他們臉上戴著惡鬼面具,卻終究不是真正的惡鬼。
在這一刻,他們仿佛從雷軍的身上看見了萬千魂靈正在昂揚高歌。那些曾經戰死在荊吳立國之戰的人們,他們把自己的鮮血留給了自己的袍澤。
而幸存的雷軍,要把自己的血肉,再度傳遞給他們所要保護的年輕人。
縱然青州鬼騎能勝過數千雷軍,又如何能沖垮那些護國英魂?
高字大旗之下,孫青沉默不語。
他并非沒有經歷過殘酷的戰場,但還是為雷軍迸發出來的鐵一般的意志感到震撼。
這是一種他無法理解的情感,出身于士族豪門孫家的他從小養尊處優,仿佛生下來便注定要到那萬人之上,接受那普照萬人的光輝。
他的一生,必然會伴隨各種爭斗,但也因為這些爭斗,他終將勝利并且站在光芒的中心。
可這些人,他們明明出身普通農家,甚至還因為當年的戰事身體殘缺,卻依舊慷慨赴死。
難道對于他們來說,使命就那般重要?可即便是他們成功了,荊吳依舊還是世家大族的天下,和他們這些普通百姓有什么關系呢?
“將軍。敵軍來勢洶洶,是否要變陣退避。”身旁的將領低聲道。
孫青面無表情地望著那桿不斷接近的大旗,想到那張熟悉的臉頰,用食指輕輕摩擦長槍:“不必,徐堯,你去迎敵。”
“是。”徐堯點了點頭,雙腿一夾馬腹便帶領著隊伍向前推進,馬蹄聲匯聚成一股鐵流。
騎兵對沖,最被將領們提及的是兩個字,一個是“交”,一個是“合”。
交,是兩軍接觸的那一剎那,便如同兩道水流穿插而過,騎士便在這個間隙之中發動進攻。
因為戰馬的速度太快,所以在這個過程之中,他們可能只有一次出手機會——刺出長槍,并且躲避對手的長槍又或者馬槊。
進攻和防守在一剎那之間同時完成,失之毫厘便謬以千里,短短的一點距離,往往便是生與死的距離。
而在兩軍相交之后,他們往往不會選擇膠著在一起鏖戰,而是重新拉開距離,再度調轉馬頭沖鋒,每一輪沖鋒,被稱之為一合。
但往往用不了數十合,勝負就已經分明,其中一方便會因為實力的差距而遭受巨大傷亡。
也正是因為如此,騎兵對沖往往會被將領們所避免,因為這樣的方式,容易使得騎兵成為戰爭中損失最大的一支隊伍。
荊吳的青州鬼騎雖然配備了手弩,但卻并非是滄海的出云騎射那般擅長迂回射擊,因此無論是徐堯和黎柱都選擇了以最快的速度組成鐵流,力求接近對方進行攻擊。
這是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但其中的兇險只會比步騎對戰更加兇險。
正當兩軍即將接觸的那一刻,徐堯瞇起眼睛望著那健壯的身影,冷笑道:“黎柱將軍,就讓我看看,你是憑著何種能力,才能當上大將軍的親衛統領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