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則她這樣的脾性配上這樣的本事,天底下什么寶貝不敢去搶?
“即便她一時半會兒死不了,那也要折福折壽。”白貓只作未聞,跳到樹上撓了兩下爪子,“你看石星蘭,命都沒剩下幾年了,還舍不得扔掉那樣東西。”
男孩沉默了一會兒,才往里走。千歲問他“喂,做什么去?”
“練字。”
入夜,華燈初上。
和其他孩子一樣,燕三郎也換上新衣,一身淺紫絹面棉袍,再外罩一件繡銀團花小馬甲,皮帽上還綴了一塊紅珊瑚,提神又喜氣。
長身體的時候吃好睡好,燕三郎不再給人瘦骨嶙峋的感覺。和初離黟城相比,他的臉蛋圓了一點,兩腮充盈,個子又稍稍長高一點。雖然依舊不如富家子白皙,但嘴唇紅潤,雙眉斜飛有神,目光遠比一般孩童明亮而沉靜,已可見到日后俊毅的影子。
千歲看他兩眼,說了句“差強人意”。前兩天,她還在他學具里發現了兩塊糖,那是塾堂里的女童偷偷塞給他的。
可這小子又不愛吃糖,收人家的東西干什么?
小小年紀,凈不學好!
“走吧。閃舞”她把燈籠往他手上一塞,開門當先走了出去。她今日穿著反而素淡,白禙青裙,烏亮的長發盤起來打了個墮馬髻,只點一支半抱明珠的鳶尾發飾。淡紫色的花瓣是瑪瑙雕就,堆簇如云,又精細得紋理都可以看見,襯著柔和的珠光,矜貴卻不冷淡。
見燕三郎目光在自己頭面上逡巡,千歲下意識撫了撫發髻
“好看么?”
燕三郎正色答道“好看。”
她漂亮的鳳眼頓時瞇如月牙,卻不知道這小子心里想的是
這發飾比前幾日龍游拍賣會上的羊脂白玉腰墜都好看,估計能賣個更高價。
出了門,提著燈籠的男孩就混入了燈光的長河,跟著人群往湖邊移動。
秋夜祭,家家戶戶都會提著燈籠行至水邊,名曰給游魂引路。到了湖畔溪邊,又會發現水里也漂著一盞又一盞蓮燈。
這一晚,豪門巨賈都會開放自家園林供平民游玩,但聚集了最多人的地方,永遠都是城南的墜月湖。湖上有橋三十七座,串聯各沙洲與大小島嶼。平日多數島嶼關閉,只供權貴賞玩,但在秋夜祭這一晚,平民暢行自如,無人前去阻攔。
當然,重頭戲是月神廟前的廟會,以及廟后水上的秋祭大戲。閃舞
那戲臺子孤立于水上,原是依附于湖礁所建,離岸不過兩丈,卻無橋可以通行,往來都靠劃船。臺上的伶角可以專心演戲,不受臺前臺下干擾。
富貴之家看戲就不必到岸邊受擠,只須將畫舫劃近就好,安全又私密。自然,地位越尊崇,離戲臺子也就越近。
燕三郎當然是立在岸上受擠的那一伙兒。廟會熱鬧,街道兩側都是各式攤販,從花生糕、糖人兒、剪花饅頭到四果湯、松子肉,吃的玩的應有盡有。
兩人邊走邊吃,只恨少生了一張嘴。
千歲剛剛吃完一小塊貢糖夾餅,贊嘆道“人類可真是會吃。”
燕三郎咬著一塊麥芽糖,根本沒空說話。
所謂貢糖就是四四方方的硬皮花生糖,干吃太甜,可是夾進剛剛出爐的熱燒餅里,那味道立刻就來了個華麗轉身。
餅子很小,只比銅錢大上一圈,橫著挨上一刀,里面塞進酸甜口味的腌蘿卜絲,再補上肉松、芫荽和土芥辣,最后以貢糖封入。這么小小一塊,吃的時候就要張大嘴。嚼上一嚼,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雖是怪味,卻讓人一口上癮。
不便宜,三個就要兩文錢。
千歲滿足地嘆了口氣,伸舌將指頭上的芝麻舔掉。櫻唇飽滿,香舌柔潤,指尖白嫩,那么孩子氣的動作在她做出來,竟然靡魂得緊,惹得周圍的男子暗咽口水。
也虧得她暗暗運起了護身罡氣,否則這么摩肩接踵的地方,不知道要被人占去多少次便宜。
這時前方有人歡呼一句“開戲了,開戲了!”
秋夜祭的重頭戲開始了。
人群頓時向著湖畔瘋狂涌動,甚至不須燕三郎他們往前推搡。
前方,鑼鼓聲起。
等到燕三郎千辛萬苦擠到湖畔,開場戲已經演完了。他運氣極佳,正好接上了正戲。
戲臺燈火通明,立在湖畔好似遺世獨立。有一人慢慢走出,青衣烏發,令臺下的燈光都黯淡下去。
他的扮相俊美無儔。
他的身段柔韌優雅,云手盤腕,都是靈動。
他的嗓音圓潤婉轉,初似百靈天真,中間幾度起落,最后又化作了荊棘鳥的哀殤。
他的眼神多情又似無情,讓拂過身邊的風,都變得繾綣溫柔起來。
湖畔的喧嘩早就消失,人人仰著頭,看瓊樓上那個身影青衫鼓蕩、水袖飄舞,演繹一個濃烈又破碎的夢境。
他們只是隔岸觀戲,看一場別人的悲歡離合,又記得那夢明明荒唐,最后竟忍不住潸然淚下。
直到歌聲止歇、人影悄去,湖畔寂然無聲,只余湖水拍岸,汩汩不絕于耳。
良久,掌聲轟起,歡呼如雷。無數人尖聲吶喊如排山倒海
“蘇大家!”
“蘇玉言!”
燕三郎一直屏息看著,直到胸腔憋得狠了,才長長吐出一口氣。邊上的千歲也贊了一句“妙也。”
能得她一聲贊,當真不易。
邊上聽眾,也是一陣陣歡喜贊嘆,議論紛紛。
蘇玉言退幕之后,后面連臺好戲又呈上來。燕三郎本不習慣這么熱鬧的地方,聽完了正戲要走,就聽邊上兩個富商道“這本子好新,前面荒唐后面凄清,放秋夜祭來用也是應景,我還頭一回聽。”
“我聽兩三回了,說是春及堂的石大掌柜替他寫的本子。”
“這兩人,嘿嘿。”
先前那人嘖嘖一聲“不過今年秋夜祭的正戲居然請玉桂堂而不是歸云社來演,看來蘇家在云城又重新站穩了腳跟,不容易啊。”
“看這架式,玉桂堂定會參加明年的春寧大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