攏沙界太平許久,云城周圍的官道很安全,因此從早到晚都有車隊出發,去往每個方向。
燕三郎在即將出發的車隊里選了規模最大的一支,單獨雇一輛馬車。
一個十歲的孩子單獨上路,對方覺得很奇怪,但燕三郎給足了銀錢,人家也不說什么。
他不能留在云城。胡成禮的手段,充分說明攏沙宗對春秋筆志在必得。
可無論他怎樣去弄陳中和,對方都不可能給出春秋筆的下落。胡成禮早晚會懷疑,早晚會重新徹查此事。
燕三郎掛名為石星蘭的“遠房親戚”,有簿帳可查。胡成禮在陳中和那里尋不到線索,還會反觀石家。比起根基都在云城的石家人和蘇玉言,到時他這空降的“親戚”恐怕更惹疑。
更不用說他那美貌絕倫卻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姐姐”,實在給街坊鄰居留下了過分深刻的印象
被人惦記,有時可真不是好事。
其實他很喜歡云城,不介意在這里長住下去。可惜,只要有一絲被追查的風險,他就不能留下。
燕三郎難得悠悠嘆息一聲,轉頭望見白貓正在專心致志地啃雞爪,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我在陳中和的暗格里放進得勝王的令牌,攏沙宗還會繼續追查春秋筆的下落嗎”
“那就要看攏沙宗對這支筆有多上心了。閃舞”白貓咬斷一節雞骨,“得勝王可不是蘇玉言、陳中和之流可比。染國內亂打得轟轟烈烈,像攏沙宗這樣的玄門超然于各大國家之外,通常來說不會出手攪和。”
她頓了一頓又道“規模龐大、擁有領地的玄門,一般孤懸于海外,這才不易與陸地國家正面沖突。攏沙界是個特例,除了東面有三大湖之外,另外幾個方向都與其他勢力接壤。這種玄門,門下本就出產各種各樣的異士,都在各大朝廷里面充當中流砥柱、國家棟梁,因此國家對他們原本就忌憚得很。攏沙宗處理國間關系,必須特別小心你這么看我作甚”
她一抬頭,就望見燕三郎瞬也不瞬看著她,眼神那般專注,頓時桌上的雞爪就有些下不去口。
“沒什么。”燕三郎移開了目光,貓兒張著小嘴一點一點啃東西,毛茸茸的尾巴輕輕敲打桌面,顯然愜意得很。表面的萌態和她說出來的長篇大論,真是一點兒也不搭調。
可是燕三郎又有些羨慕。
過去許多年,他思考的問題都只有一個怎么活下去。
得到什么時候,他也能這樣笑談天下風云呢
車隊走到入夜,才停下來歇息。
翻過這座山,才算離開云城地界。半山腰上建著驛站,車隊走到這里就停下來打尖。
用飯時,燕三郎就聽見車隊里的客人三三兩兩聚在一起閑聊,最熱門的話題無非是兩個
一是玉桂堂在春寧大典上奪冠,二是陳通判被下獄抄家。
傳言經過悠悠眾人之口,僅僅是兩天的功夫就衍生出了無數個版本,無數種猜測。
燕三郎默默扒掉最后幾粒米飯,找到驛站邊上的山泉喝了兩口,又洗了把臉。
千歲就坐在旁邊的樹杈上,山風吹來,她就隨著樹枝上下起伏,好似一點重量都沒有。
她今晚穿著一身白衣,在昏暗的山林里也是白得快要發光,多虧此刻對旁人使用了隱身術,否則大伙兒大概會以為遇到了山鬼。
燕三郎忽然問她“陳中和還能活多久”
“活到他認罪為止。”千歲撫了撫鬢邊垂下來的青絲,動作優雅柔美,說出來的話卻冰冷無情,“落在異士手里,只會生不如死。如果他夠聰明的話,早認罪早解脫。”
“所以這樣最好”
“當然了,死并不是最可怕的事。”千歲微微一笑,“可憐他到最后都不知道,是你算計了他。”
燕三郎看起來安靜又木訥,除了她這樣的旁觀者,誰也料不到他的心眼兒比篩子還多。
幾天前,他從千歲那里討過來放在陳中和暗格里的東西,是一枚令牌。
那令牌屬于得勝王的手下。
黑衣人在黟城集市里伏擊燕三郎,結果被千歲反殺,他的隨身物件也被搜刮干凈,這里面就包括了身份令牌。
得勝王覬覦王位,在梁國造反,有時派人暗殺各地的保皇黨,接頭時就需要身份令牌。這牌子分作好幾個等級,燕三郎放入暗格的這一枚,只有精英方可持有。
畢竟得勝王知道木鈴鐺的妙用,派出來的也是最精銳的好手。
胡成禮就算一開始不知,最后也能查出這令牌的來歷,陳中和立刻就會被扣上外邦奸細的大帽子
那么他從石星蘭那里謀求春秋筆的行逕,也就有了充分的理由他要將這支筆偷送給自己的主子。得勝王此刻身陷梁國戰局的泥淖,有春秋筆相助,許多疑難定可迎刃而解
發現了他的身份,攏沙宗還會客氣么自然先把他革職下獄,再打算撬出春秋筆到底被他送去了哪里。
燕三郎搖了搖頭“虧得他自己爭氣,私藏了好大一本人情賬。”
好巧不巧,陳中和居然做了一個行賄受賄的賬簿,一下子更是坐實了他的奸細身份。畢竟在攏沙宗看來,這讓他更像是潛伏在云城暗中活動、收集情報和寶物發給得勝王的探子。
千歲事先也沒想到,他會自己悶聲作大死。
從兩人所立之處看下去,云城恰好就在山腳下。即便隔得這樣遠,依舊讓人驚嘆于它的龐大與恢宏。
這會兒已到酉時末,家家戶戶都掌燈,整個云城就沉浸在一片璀璨華光之中,讓天上的星辰都失了顏色。
他初至云城時,就感受過那樣的震撼了,這會兒還是一動不動,觀望著那片宏偉、繁華、熱鬧以及
不近人情。
如果把這個龐大的城市比作湖泊,石星蘭和蘇玉言身在其中,不過是兩顆水珠,連一片浪花都攪不起,更不用說推翻陳通判這艘大船。
他欺壓石、蘇二人的憑仗,是權勢。
真正將他拉下馬的,也仍是權勢。
和底下的錦繡之城對比,燕三郎的眸光幽暗,就像兩人此刻身處的這片荒野,一點光亮都透不出來。千歲抱臂在他身邊站著,懶洋洋道“目光這么深沉,瞧出什么心得沒”
“還是我熟悉的世界。”燕三郎掉頭就走,“一點沒變。”
他熟悉的世界千歲笑了,俯身在灌木叢里順手摘下一朵九里香,別在自己鬢邊。花兒潔白小巧,卻遠及不上她的嬌美。“我看,你可以開始修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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