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坐定,端方指著桌上道:“你可知品茶步驟?”
燕三郎搖頭。他哪有功夫講究這些?
“這是井水罷?”端方笑道,“原本沏茶的水和茶具都要講究,今日略過不提。”
他抬手沖茶,姿勢亦極優美。熱水從半空注下,沸而不滾,旋而不溢,在盞里只打滿了七分。
盞底那一點茶葉飛快舒展,仿佛名花盛開,綻出肥厚的朵瓣。
湯色很快轉作淡黃,端方才舉到鼻下,輕輕嗅了一口:“香!馬掌柜手頭存了不少好貨啊。”
燕三郎也學他模樣,嗅了一下,然后輕輕啜了一口。
他無非是怕燙,畢竟滾水才剛出鍋。端方卻笑贊一聲:“對極,吃茶就要小口慢飲,品其回甘。”說到這里,卻下意識看了白貓一眼。
沖茶時,它就從樹上跳到了桌邊,這時正舉著爪子洗臉。
他不知道,正因有白貓在側,燕三郎才敢毫無芥蒂地喝他沏出的茶。
端方有心事,燕三郎又不健談,兩人居然半晌無言,果然像是在默默品茶。
好一會兒,端方才放下茶盞,輕聲道:“三郎,你為何要去衡西商會?”
燕三郎眨了眨眼:“什么意思?”
“買得起《飼龍訣》的人,怎么會把賬房先生那一點工錢放在眼里?”端方往柴房一指,“我看你用的藥材,都不便宜。”小賬房的月薪就是再漲十倍,都不可能買下那么多好藥。
燕三郎低聲一嘆:“缺錢,暫時又沒找到什么來錢的路子。”
他說的是大實話,卻把端方逗笑了:“當真?”
“當真。能買《飼龍訣》和藥材,不過仗著前段時間發了筆小財。”燕三郎正色道,“你看看我,像是富貴中人么?”
這孩子說話的口氣一直太成熟,端方總忘掉他的實際年齡,聽見這么一句,笑容不由得一頓。是啊,他才十歲,又沒別人可以倚靠。“既如此,隨我回攏沙宗吧,你這般自行修煉,恐怕今后也是……”
后面的話不必多說,燕三郎也明白。明師的作用不可忽略,更何況大宗里面有更好的資源,他一個小小散修,再怎么努力,恐怕今后成就也是有限。
燕三郎仍是搖頭,堅定道:“多謝好意。但我不愿受拘束。”他不等端方開口就反問回去,“對了,你說幼時也住過柳沛?”
“對。”
“那是幾歲的事?”
“約莫是……五六歲?”端方奇道,“問這個作甚?”
“好奇,以及禮尚往來。”燕三郎問他,“你不是孤兒,那么家里是做什么生意的?”
端方笑了:“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孤兒?”
燕三郎指了指桌上的茶葉:“孤兒不講究這些。”能吃飽穿暖少受欺負就很不容易了,茶葉可是奢侈品。
“家父是生意人,把買賣做去了其他地方,在柳沛呆不住,就帶著我走了。”端方輕笑著搖頭,目光在小院內游移,“后來無意中發現我有些天賦,于是送我去了攏沙宗。我的故事無趣得緊,沒有你來得精彩。”
曲折才叫精彩么?
一盞茶喝盡,天色也暗下來,端方就告辭了。
燕三郎倒茶葉洗茶盞,千歲就坐在桌邊,肅容道:“他看中你了。”
“什么意思?”男孩不懂。
她伸出青蔥般的玉指,輕輕敲著面頰:“男人不止對女人感興趣,有些對同性也有興趣。說不定這端方口味獨特,喜歡你了呢?”說到這里,她還是憋不住笑了,“你小心些,這位在韻秀峰和衡西商會都是大紅人,真想對你做點什么,你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燕三郎想了想:“像陳通判對蘇玉言那樣?”
千歲一拍巴掌:“正解!”
燕三郎皺了皺眉:“不能吧?我還小。”
端方對人再和藹,也帶著異士的高人一等。這些天他在商會冷眼旁觀,看得再清楚不過。端方對待別人,肯定沒有對待燕三郎那么親切。
那么問題來了,他為什么是這個態度?難道真像千歲說的,他對燕三郎有好感?
“小什么?”千歲嘿嘿兩聲,“有些人就喜歡年紀小的。你在黟城里沒見過?”
男孩默然。
他在黟城當乞丐時雖好潔凈,但每天都要把手臉涂黑,就是因為同城有個眉清目秀的小叫花子半夜里遭了侵害,第三天才浮尸河里,他不想自己淪落到那般下場。
想起這些,他身上就是一陣惡寒。
“對了,還有一件事。”她眼里有精光閃動,“這院子被人監視了,就是此刻、現在!”
燕三郎的心思立刻收了回來:“在三十丈內?”超過三十丈,千歲夠不著。
“在三十丈內。”千歲黛眉輕揚,“想把他拽出來么?”
“當然。”
半炷香后,千歲提著一個男人跳進院子,拖進柴房,燕三郎隨后關緊了柴房的門窗。
這人中等個頭、相貌平平,屬于扔進人堆里就再也找不出來那種。燕三郎卻咦了一聲:“我認得他,這是商會里的伙計,名作焦乍。有一回,旁人還取笑他狡詐來著。”
現在,這人滿臉癡呆,哪有半點狡詐的模樣?燕三郎伸手在他眼前拂了拂,發現他瞳孔依舊放大,沒有焦距。
“我用了一點迷魂術。”千歲聳了聳肩,“現在他不知自己身處何地,也不清楚自己睡著還是清醒。你可以問了。”
“誰派你來的?”
此人吶吶道:“馬掌柜。”
這回答出乎燕三郎意料,他皺了皺眉:“馬紅岳?”
“是,是馬紅岳。”
“他讓你做什么?”
“監視院子里的人,看看小的平時都在做什么,還有端方什么時候來。”
“小的”無疑就是指燕三郎了。
“馬紅岳要做什么?”
“不知道。”
“為什么派你來?”
“輕身功夫好。”
再多問,焦乍就是一問三不知了。他現在處于潛意識放松的狀態,很難撒謊,因此燕三郎明白他只是奉命行事罷了。
千歲將這家伙提出去,從哪里來就丟回哪里去。再有半個時辰他就能自行清醒,不記得中間昏迷過,當然更不記得自己被提審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