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三郎一邊細聽,一邊走進屋中。
屋里好些人,少年的注意力全放在床上。那里半坐一個十來歲的少年,身體瘦弱,皮膚白皙,顴骨突出,看起來風一吹就倒的模樣,與其他山匪很不相同。
他喘得很兇,邊喘邊搐,好像隨時都會一翻白眼昏過去。
燕三郎注意到,他眼下一圈浮腫,帶著病態的暈紅。
蘇令文就坐在床邊,握著兒子的手輕聲安慰。
這個時候他哪里還像個悍匪頭子,充其量只是憂心獨子身體的父親。更何況出云山匪現在兩頭作戰,官兵的威脅一直還未消褪。
這節骨眼兒上,蘇可發病很不是時候。
另有一人立在床尾,神態恭敬又焦急。燕三郎認出,這就是流波寨唯一的大夫石鳴。
“藥煎好沒?”石鳴眼角余光掃見傅興,不由得連聲催促,“快快,拿過來!”
在燕三郎幫助下,傅興早把藥物煎好,這時就拿出一只小藥罐子往前走。
他走去床邊,石鳴就伸手來接。蘇令文扶起兒子,親手將黑乎乎的藥汁喂他吞服下去。
蘇可打擺子一樣,藥水灑了大半,但好歹也灌下去幾口。
約莫十幾息后,他的癥狀就平復下去,手腳也不抖了,呼吸也順暢了。
“今回見效比平時快多了。”蘇令文開懷,贊了石鳴一句。
石鳴立刻笑道:“是大少爺有福氣!”
這話本是謙語,他和蘇令文都不往心里去,哪知邊上忽然有人老實不客氣地接了一句:“險些被毒死,還叫作有福氣么?”
這話說出來,四下皆驚。
立在下首的楊威定睛一看,開聲的男子身材五短,滿臉大胡子。他臉一放,聲一沉:“孔友你胡說什么,滾出去!”
燕三郎反而排眾而出,走到傅興身邊:“大少爺原本只是一點哮喘,這些年病情越發嚴重,皆因石鳴長期給他服用慢性毒物。”
屋子里安靜得落針可聞。
旁人看向燕三郎的目光,總結起來就五個字:
“這廝瘋了嗎?”
石鳴呼吸一頓,卻笑出聲來:“你說什么,我下毒謀害大少爺?”
“是。”
楊威嚇得呼喝左右:“把他拉下去,別教他在這里發瘋!”
幾名匪徒正要上前,蘇令文卻擺了擺手:“且慢,讓他說下去。”轉而對燕三郎道,“不說出個子丑寅卯來,我把你腸子拖出來喂狼,還要你親自看著!”
這般兇殘酷刑,他說出來卻平淡如水。
燕三郎當然不會被他嚇住,伸手一指石鳴:“我要是有理有證,喂狼的就是他,對吧?”
蘇令文看了石鳴一眼,點了點頭:“對。”
石鳴臉色變了:“幫主,您莫聽這廝胡言。他一個五大三粗的嘍羅兵,懂什么醫理!”
這也是大伙兒的心聲。
孔友在寨里多年,一直都是個安分守己的小兵,充其量就是殺人越貨時賣力點兒。跟其他大老粗一樣,他最多識一點兒山中的跌打草藥,至于怎么治哮喘,卻是一竅不通。
更不用說,辨毒這種高級手段了。
所以這家伙是失心瘋了嗎?官兵大舉來襲,導致他壓力過大、精神失常?
燕三郎不理會旁人目光,從懷里掏出疊得四四方方的紙箋:“這是石大夫平日開給大少爺的藥方子,傅興照方抓藥煎藥,每日一次,對不對?”
傅興點頭的同時,這張藥方也交到蘇令文手里。他打開來看了兩眼:“有什么問題?”
“您看到方子里寫著’鬼見草’么?它的確是治療哮喘的對癥藥物,但寨子藥房里的鬼見草,卻是這個樣子的。”燕三郎向傅興看了一眼,后者趕忙拿出藥房里的草藥,呈給蘇令文。
幾根草藥而已,有什么說道?
不待蘇令文發問,燕三郎就接了下去:“鬼見草的根莖是淺白色的,您手里這幾棵卻青得近紫。”
話音剛落,他眼角余光就見石鳴臉色一白。
蘇令文還是不明白:“這說明?”隔行如隔山。打家越舍他在行,這辨別草藥么,這里所有人都是門外漢。
“鬼見草是一種很靈敏的草藥,莖葉的顏色會根據土質而變化。”燕三郎拈起一棵鬼見草,“它轉作淺紫,說明地土里含有砂汞。”
“砂汞?”蘇令文沉吟,這名稱怎地聽起來那樣耳熟?
“俗稱鉛精,又叫水銀。”燕三郎提醒大伙兒,“這東西不穩定,有毒性。”
“有毒”兩字一出,蘇令文目光如箭,直射向石鳴。后者臉色很不好看,卻反駁道:“頭一次聽說!你就憑空臆想罷?”
“這有何難?”燕三郎笑道,“取銀針一試便知。”
銀針不獨是大夫才有,蘇令文瞪了石鳴一眼,派人隨意取來一枚,照準鬼見草的根莖扎了下去。
待拔出來一看,針尖果然變色。
只黑了一丁點兒。
但毒素就是毒素,蘇令文怒極反笑:“好,好你個石鳴!拿下他!”
石鳴大驚,指著燕三郎就道:“鬼見草是傅興拿出來的,我藥僮被他買通,在草里動了手腳、注了砂汞!”
這也不無可能。
傅興不干了,上前一步道:“方才大夫讓我去煎藥,還特地交代我今次不要抓鬼見草。當時阿標就在一邊,也聽見了!”說罷,往邊上看熱鬧的人群一指。
被他指中的少年只有十三、四歲,先是一怔,而后點頭:“啊是有這么回事兒。我記得石大夫說,今次不要抓鬼見草了,多抓一錢土茯苓。”
“土茯苓通常用作治花柳、驅汞毒。”燕三郎侃侃而談,“大少爺又沒有花柳病,土茯苓對哮喘也不大對癥,石大夫取這味藥做甚?
石鳴怒道:“你胡說……”
燕三郎一氣呵成:“大少爺發病,你反而把治哮喘的鬼見草給剔出去了,可見你知道這味草藥有些不對勁;你又把土茯苓加入進來,顯然想用它中和砂汞的毒性。”他作了個小結,“總之,你不想大少爺暴斃當場,才給他中和一下毒性、減緩病癥。多年以來,你一直都是這樣做的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