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型陽傘下,鳳坤宮管事太監諸大德,一只眼睛用來瞅站在地下的聞近純,一只眼睛用來瞟坐在一邊的年輕人,還要分一絲余光盯著對面那位的動靜,只覺得兩只眼睛實在不太夠用。
這位年輕人,是今天上午自己找到他所住的驛館的,手持他的頂頭上司、鳳坤宮大總管李栩廣的腰牌,說李大總管吩咐,讓他跟去聞家,務必選拔出真正精通廚藝的女官。
諸大德早先是皇叔燕時信身邊的內侍,燕時信閑云野鶴,不交際人事不過問朝政也很少去皇宮王府,任這些人閑置府中,前不久干脆把這批人退回了皇宮,諸大德資歷老,分去了皇后宮中,又因為多年在外,無法占據高位,不大不小混了個六品管事,因此頂頭上司派來的人,諸大德不敢不帶。
今天聞家選人入宮,本身是小事,但因為要送進宮的女子身負為陛下調養胃口的責任,素來行事周全的皇后,自然也要表示適當關切,便派了地位不高不低的諸大德來。
坐在諸大德對面傘下的那位內侍,年紀不大,品級相同,生生一副小白臉兒,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嘴角下撇太多,顯得有幾分苦相,和面若蟹蓋,天生嘴角微勾帶笑模樣的諸大德,像一對哭笑無常。
這個叫唐瑛的太監,是御門監的副總管。東堂皇宮管理宮廷事務分御門監和內廷監,前者管理前廷雜事,后者負責內宮伺候,兩個機構職級相同,互不統屬。
只是近些年,御門監也漸漸為后宮滲透,宮中貴人喜歡扶持自己的親信入駐御門監,這樣前廷后宮呼應,辦事也方便些,諸大德剛回宮不久,一時也看不出對方屬于哪個后宮派系,因此也一直和對方虛以委蛇著,倒是對方年輕,沒有諸大德的城府和耐性,驕矜和冷傲都寫在臉上,除了諸大德剛進來時,對他身后的年輕人眼睛一亮細細打量過幾眼外,對其余人都不假辭色。
諸大德搭訕幾次都遇冷之后,也就懶得再周旋,他的腦子里始終盤旋著一個問題,自己帶來的這個男子,總覺得有些臉熟,但一時又想不起什么時候見過……
這人此刻正懶懶斜倚在椅上,支著肘對外看,杏花天影里,一抹長眉斜逸,眸子壓在眉下,如漾滿星光的海,日光細碎地點綴在微微翹起的眼角,流轉若鉆,而肌膚的雪光亮過日色。
麗色驚人,卻又骨相微冷,讓人想起覆了雪的桃花。
一陣風起,陽傘外似乎有小小驚呼。
簡直是……禍國長相,幸虧是個男人,要是個女人……
諸大德心中一動,隱約似乎想到了什么,但又抓不住。
說來也奇怪,對方長成這模樣,按說只要一見便難以忘懷,怎么就是想不起來呢……
諸大德心中紛亂,直到聞試勺親自說,各家菜色都已經奉上,請大伴們享用,這才回過神。
最先端上來的就是聞近純的菜色,此刻經過有意無意的引導,外頭的客人多半也圍在那一桌,正在嘖嘖稱贊。
聞近純本就過了內審,今日本就是走個過場,菜色也是經過宮內授意的,堂皇光正,最能彰顯皇家風范的簡化御宴之一“九白宴”。
這是紀念東堂開國皇帝,建國之初平定蠻夷,鎮服五疆。臣服的諸藩屬,為了表示對東堂的恭順,約定每年以“九白”上貢,即九匹白駱駝。而東堂作為天朝上國,在使臣前來納貢時,例行賜宴,該宴席為彰顯上國風華,自然珍饈羅列,水陸并陳,務必要蠻子們吃得腦袋扎在菜盆里,菜盆抱在懷里。
這是大宴,便是在宮中,也得四五個大廚合力,提前一周準備。聞家不是皇宮,聞近純也才十五歲的小姑娘,一人做完這大宴自然不可能,因此她只是每個品類做了一兩種。
便是只一種,也已經是琳瑯滿桌,五色耀光,膏香腴潤,醇味迎人。
訓練有素的侍女穿花一般奉碟而來,聞近純端立一旁,親自報菜。
少女立得筆直,姿態端莊。這令著重觀察她儀態的唐瑛十分滿意。
聞近純口齒也尤其清晰,在廳堂中回旋不絕:
看碟一品:獨占鰲頭;
大盤中栩栩如生一只大鰲,頭部高昂,身后奇花異樹,頭頂圓月高懸,更有祥云繚繞,五色生煙,雄霸之氣幾乎要破盆而出,萬萬想不到這竟是面捏的。
蜜餞一品:水晶龍眼。
新鮮龍眼碩大圓潤,掛琥珀色糖晶,遠遠望去,如金盤里一抔品質上好的珍珠。
點心一品:蕓豆卷。
小巧的卷外層雪白,里層赭紅,如一卷巧手織就的軟滑錦卷,粉霜盈盈。
熱菜四品:三鮮龍鳳球、五彩炒駝峰、指掌河山、香烹狍脊。
不用說香氣馥郁,色澤明麗,單這幾道菜的用料價值,便是常人難見。比如那指掌河山,選用北域大荒獨有的體型巨大的長毛熊,熊掌單只重達十斤,以熊掌為君,以雉、雀、鳩、雞、雁五禽為臣,文火慢燉,熬得膠質粘稠,湯汁深棕油亮起皮,吃完之后侍女立即送上熱水皂莢——不立即洗手的話,嘴上的膠質會黏住筷子,手上的膠質會黏住桌案。
之后還有膳湯一品:雞絲筍湯。雜食一品:紅湯麒麟面;點心兩品:芝麻面茶,三絲脆角;熱炒四品:鴨脯桃仁口蘑魷魚,櫻桃豆腐,石耳鹿絲……
一溜紫檀長桌上如繁花盛開,眾人吃得唔唔連聲,頻頻點頭。
雖說是內定,聞近純又只是十五歲小姑娘,眾人原本抱了寬容的心態,便是有些不足也打算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想到聞近純竟不是個花架子,小小年紀,手藝了得。
來客和聞試勺交好的,紛紛稱贊。
“這便是十三小姐的九白宴嗎?當真了得!”
“這許多大菜,烹制時辰、擺盤、用料各有講究,一日之內諸般齊備,色香味形俱不失,這實在難得啊難得。”
“我可不懂這些,我就覺得好吃!老王你嘗嘗這麒麟面,湯汁醇厚面條爽滑,我活了四十多年,未曾吃過這般香的面條兒!”
“楊老請試試這蕓豆卷!天京翠華樓的蕓豆卷,也沒這綿軟適口,正合適您老用!”
“你們怎么都吃點心,要我說這些大菜才是雋品!這五彩炒駝峰,風味獨特,不見腥膩,入口軟脆交雜,別有滋味,可比我北郡老家名廚的出手還強些!”
……
室外贊譽聲一片,一半是真贊,一半是知道內情的捧場,偶有幾聲弱弱的“我覺得這個全鯉宴不錯”“這豆腐宴刀工了得”也很快被這如潮的諛詞淹沒。
一個滿臉期待的少女,聽了許久,忽然一摔彩幔,捂臉哭了起來。
“嗚嗚我為這個豆腐練了十年刀工,我的手都變形了,我娘病死我都沒能去看一眼……”
……
陽傘下,唐瑛在例行考校聞近純。
聞近純瑯瑯的回答聲清脆悅耳,“……此席可分飛、潛、動、植、四類,飛以鶴為尊,潛以龍腸為奇,動則首稱熊掌,植則石耳為勝,又稱金閣、玉堂、龍游、鳳舞四宴,宴以麗人奉茗為起調,金閣為夷山紅袍,玉堂為老君銀針,龍游為烈河珠蘭,鳳舞為巧紅雀舌……”
……
哭聲凄切,穿梭于織金彩幔中,似那喝彩夸耀聲息中一點細細的不合調的雜音,無人聆聽,風轉眼攜了去,無痕。
沒有人說話,簾幕后,是一張張認命而憎惡的,鐵青的臉。
……
陽傘下,聞近純神采飛揚,唐瑛神色滿意,緩緩點頭。
諸大德依舊一只眼睛看聞近純,一只眼睛看自己帶來的燕綏。
良心說,這菜已經很不錯,連他都忍不住多動了幾筷子,怎么這位那表情,好像這些都是毒藥呢?
更過分的是,挑起那備受贊譽的熊掌時,對著那拉長的粘汁,他那表情……熊看了會哭吧?
諸大德眼睛對外一掃,忽然微微一怔。
外頭那些賓客,嘴上雖然贊譽不絕,但神色間明顯有些為難。
這是怎么了?
……
陽傘下,燕綏懶洋洋手肘撐著下巴,在想著剛才吃的河魚鍋貼。
他今日反正無事,惦記著那河魚鍋貼,便早早到了聞府。先去找了聞試勺,聞試勺那個孫女叫什么純來著,果然一大早便給他燉了一鍋河魚鍋貼。
是那樣的鍋,是那樣的風格,連河魚的種類,餅子的厚薄都差不離,也是魚雜七雜八,餅子完整對稱,湯汁鮮美,貼餅香脆。
按說應該就是他的菜了,但不知怎的,總覺得哪里不對。
味道雖然也可以,但總少了那一種能打動他的滋味,但硬要挑出不一樣的刺兒來,還是有點說不上來。
他沒發作,不動聲色看了聞近純一眼,表示要留下來品嘗一下她今日的大宴。
倒也無所謂掩飾身份,偏巧兩個太監都是新進人手,都不認識他。
此刻對著聞近純的大菜,不知怎的更沒食欲,還不如早上的河魚鍋貼讓他有期待感。
那啥熊掌,黏嗒嗒的,惡心。
狍脊駝峰,隱約有一絲處理不夠到位的腥氣。
大王八只能算是個看盤,為了皇家氣象穿鑿附會,形象實在敗人胃口。
甜食略嘗了嘗,做得還算精細,但略有些膩。
不算差,但比御廚也沒強哪去。最關鍵的是,總覺得在三水鎮吃的那道河魚鍋貼,有種隨意而又天生的靈氣,之后那道,就算味道相似,一模一樣便顯得刻意。
這種靈氣,目前所有的菜,也沒有。
如果他沒感覺錯的話,河魚鍋貼如果再做第二次,絕不會是和第一次一模一樣的風格。
燕綏的眼神,緩緩掃過花園里所有的席面,以他挑遍東堂名菜的刁鉆,他直覺,這里所有的席面,都沒有近似河魚鍋貼風格的。
本來倒也無所謂的事,現在吃不對了,反而有些心癢了。
河魚鍋貼,你在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