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端上面條,看上去平平無奇,面根根分明,白里微黃,透著小麥的樸實香氣,湯汁清爽微微透明。
直接倒進魚肉鍋中,略略一拌,撒一把碧綠青蔥,一鍋面,紅白綠相間,濃烈配色對味蕾也是一種沖擊。
文臻拿過幾只小碗,鍋蓋背面能放的刀魚有限,所以為了避免澆頭不夠,面也不多,不能人人有份。
眾人神色都有些驚異,這色香味,不用嘗都知道絕非凡品,尤其是剛才幸災樂禍的那些聞家人,此刻都難掩驚異。
只有聞近純看上去最為鎮定,微微垂著自己發紅的臉,巋然不動模樣。
唐瑛哼一聲坐下來,等著自己的那份最先上去。
其實他和諸大德同品級,對方年紀大他許多,理應以諸大德為先,可他根本就沒這個意思。
諸大德笑瞇瞇的,一臉不計較模樣。
文臻剛要動手,一只手忽然伸了過來,她一瞧,呵,燕綏。
不行,這勺子可不能給他,誰知道他會干出些什么來?吐口唾沫什么的怎么辦?
“你不給我,我就讓君莫曉對里頭吐口唾沫。”燕綏的語氣閑閑淡淡。
文臻:你是蛔蟲成精的嗎?
君莫曉:怎么了?吐唾沫這種事為什么一定要指定她?這美人是在拐彎抹角說她檀口吐芬嗎?
有點羞澀怎么辦?
“你來你來。”文臻殷勤地把勺子塞給燕綏,轉頭和唐瑛道,“公公,你瞧,諸公公身邊這位小公公多孺慕你,搶著要親自給您盛呢。”
燕綏看她一眼。
好,很好,一句話惡心三個人。
還趕緊把鍋讓給他背了。
這丫頭看上去一團甜蜜餡兒的,里頭都是黑芝麻吧?
燕綏也不理她,面條涼了就不好吃了,滿滿裝了一碗,拿起筷子。
他還嫌棄文臻準備的碗小,特地換了個新的大碗。
唐瑛伸手來接,心想這小公公大抵是方才被他招攬,動了心,這公然不給老諸面子呢。心中滿意,呵呵一笑,想著要夸句什么才能氣死老諸呢?
對面拿著筷子的手動了動,挑起一筷面條,送進嘴里。
唐瑛的手凝固在半空中。
其余人的神情,凝固在臉皮上。
一大群人眼神直勾勾地盯著燕綏,有點麻木地看著他一筷,一筷,再一筷……
唐瑛的腦子則有點糊了,他剛才想著如何氣老諸,那句話剛剛想好就被這面條一起吞到燕綏的肚子里去了。
唯一沒發呆的只有文臻了,她就知道會是這樣!!
趁大家發傻,她飛快地把面條分裝進小碗,一一送到有資格品鑒的人手中,給自己和君莫曉聞近檀也留了一口——動作不快一點,那貨再裝一碗,鍋里就沒了。
所以燕綏吃完一大碗之后就發現果然鍋里已經只剩湯了。
而唐瑛的咆哮聲此時才爆炸,“你!做什么!”
“吃面。”燕綏此刻心情不錯,愿意答他一句。
答了還不如不答,唐瑛的表情好像已經快要把臉撕裂了。
“吃啊,各位趁熱吃啊。河鮮面涼了就腥喲。”那邊文臻還像一個主婦一樣在招呼客人,唐瑛聽在耳朵里,覺得太陽穴上的青筋都似乎猛地蹦出了額頭。
諸大德第一個動筷子,一邊吃一邊贊,“香鮮汁濃,魚肉細膩入口即化,真的是一根刺也無!好魚!好湯!好面!哎,大家吃啊,大家怎么不吃啊?”
眾人有點麻木地跟著動筷子。
有點想哭怎么辦?
怎么吃個面也扯進兩宮暗斗里去了?
唐瑛抖了半天——他雖然剛剛和德勝宮搭上線,還沒資格見娘娘,但已經足夠他頂著德勝宮的光環順風順水,從沒經受過這么大的惡意,一時竟然懵了不知道怎么辦,自己動手萬萬不能,叫拿人吧,他也只是個有點兒權的太監,身邊跟著的是小太監,用不了護衛;呵斥聞家動手吧,怕聞家誰都不想得罪和稀泥到時候自己更沒臺階下。
他的神情大抵太過恐怖,以至于大家都不敢對他臉上望,燕綏望了,也不知怎的望出了點良心發現,隨手撈過一個碗,裝了點面湯遞過去,“來來來,別哭了,這兒還有點呢。”
眾人:……
爺爺你消停點好嗎?
諸大德笑呵呵的——這人自己作死,德勝宮真要問罪的時候,推出去就是。
能氣一氣德勝宮,值。
那邊燕綏還在說,“我對你不錯,記得你欠我一個情。”
唐瑛:欠你姥姥腿兒。
只有文臻,轉頭看一眼,對他產生同病相憐的深切感情。
這種強迫性的情她也欠著呢,都快欠成人家府里的燒火丫頭了。
唐瑛盯著遞過來的碗,滿腔的怒火無處發泄,既然現在不能把這個小太監碎尸萬段,自然要先找個看起來最軟的柿子捏。猛地奪過碗,胡亂扒了兩口,啪一聲把碗往地下一摔。
滿地的碎瓷片蹦上靴子尖,眾人后退,趕緊先把塞了滿嘴的面條咽下肚。
要鬧事了,先把東西吃了再說。
“有刺!”唐瑛發狂的叫聲像被誰勒住了脖子,真的像被刺給卡了。
眾人互望一眼,眉毛往上挑,嘴角往下撇。
哪來的刺啊?那細絨一樣的魚肉,入口就化了,很明顯并不是油炸刺軟的那種處理方式,刺再軟,那還是存在的,會有略微的扎口感。
唐瑛真是臉都不要了,一再刁難一個小女子。
“有刺啊!”文臻驚詫,“那趕緊吃飯團啊。”
易人離動作很快,廚房里現成的飯,抓起來團成團就往唐瑛嘴里塞,也不管那手剛剛撒過尿沒洗,飯團子又大,梗得唐瑛脖子一豎一豎的,有話也說不出來,眼見著額頭豆大的汗,拼命要推易人離又推不開,掙扎著嗚嗚幾句,“……讓……刺……”
“還沒下去嗎?”文臻滿臉驚嚇,團團亂轉,“那只好灌醋了!”
別人還在慌亂地找勺子找小碗,燕綏走過去,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壇子醋,一捏唐瑛下巴,二話不說給他灌了下去。
眾人覺得渾身骨頭都在發酸,抖啊抖。
唐瑛的身子也像面條一樣往下出溜,眼珠子已經翻到天上,讓人總在疑惑燕綏給他灌的不是醋而是鶴頂紅。
他大力掙扎,在燕綏手中晃得像得了羊癲瘋,可惜燕綏的手看似松松捏著,但他就是動不得一毫。
諸大德心里快要笑開花,要不是想著這位膽大包天的隨從馬上就要倒霉,他簡直想認對方做干兒子了。
聞試勺心亂如麻,不知該喜該憂。
鬧成這樣,怎么收場?
這事唐瑛不會放過的,魚有刺沒刺,也無法對證,本來還可好話轉圜,如今得罪成這樣,就完全沒有了挽回的余地。
宜王殿下是在這里,但壞就壞在這里,唐瑛受了這么大罪,自然不敢和殿下較真,那氣就會發到聞真真她們幾個身上。至于說殿下護著聞真真她們——聞試勺從沒聽說過燕綏對任何女人展現過溫情,包括他娘。
聞真真她們憑什么例外?
除非能證明魚沒有刺,是唐瑛無理取鬧,但這怎么證明?難道還把剔出來的所有刺一一數給人看嗎?可這誰也不知道一條魚該有多少刺啊。
這就是個無解之局,不想著籠絡人家還敢如此放肆。
真是年輕氣盛。
可別連累了聞家!
燕綏就像把唐瑛的嘴當成漏斗,一壇醋倒完瓶子一扔,眼光一轉,似乎還想來個好事成雙,文臻趕緊把另一壇醋給拿走了,再灌,就得給唐瑛收尸了。
唐瑛倒在地下,拼命咳嗽,好一陣子才嘶喊道:“拿下——拿下——”
聞試勺皺著眉看諸大德,諸大德笑呵呵看向燕綏:“過了,過了啊,唐公公是御門監副總管,代表皇家前來,怎可如此對待?”
他這一開口,聞試勺便明白他是打算把燕綏推出去頂鍋了。
在心中默默為諸公公點了蠟。
順便同情一下鳳坤宮和德勝宮。
果然,在這位殿下面前,親娘,大母,誰也討不到好。
聞試勺還在研究燕綏態度,那邊聞四太爺等人早已等不及,都在厲聲呼喚護衛,“快,拿下她們幾個,交由唐公公帶回御門監發落!”
聞試勺不置可否,護衛們也便沖了上來,君莫曉呔地一聲怒道:“明明沒有魚刺!這么多人吃了,誰被刺卡了?”
唐瑛嘶啞地道:“我說有……就……有!”又拼命指燕綏,“他!……給我打死……”
“打死!打死!”聞四太爺大喊。
護衛的手堪堪觸及文臻衣角。
“你說有就有?”文臻一直站在鍋邊,忽然將鍋蓋一掀。
此時眾人才看見鍋蓋背面,一時“哦——”地長長一聲,分不清是驚還是嘆。
鍋蓋背后,赫然是三條完整的魚骨架。
“所有的刺都在這里。”她笑,“煩請各位來數數,可有缺失。”
哪里還用數,眾人已經想明白這般巧思——燒好的魚固定在鍋蓋背面熏蒸,熱氣上涌,時間長了,魚肉便會自動掉落,鍋蓋上留的,自然是完整的魚骨架。
這是文臻很久以前在現代看的某位飲食名家的書,談及了刀魚的這一種制法,再稍稍變化,以之拌面,正好將唐瑛一軍。
三條雪白的魚骨,骨刺嶙峋,好像也在剎那刺進了唐瑛的臉皮里。
這一巴掌打得兇狠,以至于他木在那里,連刺痛的胃和喉嚨都忘記了。
有一瞬間他想過不顧一切耍賴到底,然而客人們的眼神讓他心底不安。
今日來客,也頗有幾位有身份的。
思來想去,只好咬牙轉頭,只指著燕綏,“帶走——帶走——”
一個小太監,總能由他揉圓搓扁吧?
文臻心想您這句話要是能實現該有多好吶。
唐瑛喊了半天,卻發現聞家的護衛們沒有動,聞四太爺蹦跶了一會兒,也被聞試勺下令人直接拖走了。
唐瑛茫然地轉回頭,就看見聞試勺一言難盡的表情,“唐公公,稍安勿躁,這位是——”
“我管他是誰,今天不弄死他我跟他姓——”唐瑛神色猙獰,一把推開聞試勺。
“……是宜王殿下。”
唐瑛的世界忽然變成了黑白色,黑的是天白的是云,又或者黑的是醋白的是飯團。
飯團子好像忽然飛到了腦子里,將腦漿黏住不能轉動,而醋在胃里躥上腦殼,眼睛里水花突突冒出來。
難以呼吸……
這世道是怎么了……
“砰。”
“哎呀怎么暈了。”文臻的聲音倍兒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