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她,燕綏坐直了身體,眾人神色微緩。
大家都知道這位聞女官,算是如今陛下身邊的紅人兒,一手好廚藝也罷了,難得心思機巧,一手創辦的皇宮夜市,調節了陛下身體,調教了皇室小輩,豐富了皇宮生活,減少了宮廷戾氣,更重要的是,夜市的合理推廣,給城池和百姓也帶來了長遠的好處。
迎著大部分人溫和的目光,文臻笑著微微施禮,手指按在唇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按說這動作有些輕佻,然而她做來只令人覺得俏皮可喜,一些年紀大的老臣尤其喜歡,拈須微笑。
大殿人多,文臻目光一轉,先看見坐在人群中的唐家兄妹,對笑望過來的唐羨之也彎了彎眼睛。
隨即她感覺到殺氣。
再一看,喲呵,香菜精正轉過頭呢。
隨即她目光一頓,看見左二席位上,是一位三十許的男子,之前從未見過。
但并不妨礙她很快看到他,因為那般肅肅蕭舉,高古雅淡的氣質,實在在滿堂簪纓貴族中太少見也太顯眼。
他穿得也十分簡單,一襲青袍,竹木為簪,袖口露出雪白的已經有點磨毛的邊,在身周煌煌華貴之中,并不顯寒磣傖俗,也不顯得突兀,反而氣質清逸,令人見之心生歡喜。
文臻心想,這位大概就是那個自幼性情沖淡,喜歡云游,不喜繁華的皇叔永王殿下了,聽說他自號煮雨先生,是個在家居士,平日很少來皇宮,真是難得一見。
文臻只看一眼便收回目光,走到那個小精鋼臺面前,步伐無聲。
她是特許進殿帶刀,手中的剔骨刀雪亮,是她從現代帶來的昂貴刀具。
小幾上也是銀罩罩銀盤,旁邊放好了幾個白瓷碟。
戴好手套,掀開銀罩,眾人險險忍住一聲即將出口的驚呼。
比常規大很多的銀盤上,是一支皮色通紅,油光發亮的鴨子。
這個時代吃鴨,有鴨簽,鴨絲,腌鴨,燉鴨,倒也算種類不少,但眾人也沒見過這種吃法,只覺得看著便十分誘人,但卻聞不到什么味道。
此時那堯國廚子在聞下面兩道菜。
“這一道應該是牛肚,毛肚和板肚各居一半,先以添加蒜末的鹽水腌制半個時辰后,再以紅椒及大量蒜頭爆炒。”
“最后一道應該是乳鴿,當年生母鴿以鹽并香油、醬、酒各加三杯后腌制涂抹,小火慢烤之后,加蔥、糖并方才腌制的湯料入鍋重燉而成。”
他志得意滿,鼻子抽動幾下,似乎聞到了一點氣味,但是卻無法辨明,那味道實在太淡,不像正常大菜會達到的氣味。
像是烤制的味道,還蘊著點果木的清香,但不能確定材料是什么,宮廷正宴中的烤鹿尾之類的都不大像。
他沒聞過這種味道。
他猶豫了一下,覺得應該還是那四道菜的氣味,混淆以后得出的結果。
上頭皇帝問他,“可辨識完畢了?”
文臻推著車無聲地走過他身邊。
他答:“是。”
人群中有輕微的噓氣聲。
步湛的臉色有點難看。
那廚子解開遮眼布,正對上眼前的活動案幾。
那一只肥碩的金紅閃光的烤鴨,簡直要把他的眼睛刺瞎。
廚子怔在那里,實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沒辨識出這道菜。
文臻卻已經開始了她的表演。
她抬起剔骨刀,寒光一閃,刀尖觸及飽滿的鴨身,剖開豐盈飽滿的外皮,眾人可以清晰地看見鴨皮內層金黃的油脂,被兩層棗紅色的脆皮夾起,文臻的刀身平平一掠,那層最為美妙的脆皮發出嚓嚓的微響,像一瓣瓣棗紅的花瓣兒落入一旁的白瓷碟,再被文臻的手指輕盈一鋪,便排成一排大小形狀一模一樣的片鴨皮。
這一盤,文臻用的是傳統的片法杏仁片,下一盤,她準備片柳葉條。
她的雙手像被點了魔法,細白的指尖飛舞間,金黃棗紅的鴨皮便如柳葉紛落,在白瓷盤中排得整整齊齊,一殿的年輕人都著迷地盯住了她的動作,第一次覺得原來庖廚之間也能有這般令人賞心悅目的美感。
片完皮的烤鴨油光晶瑩,粉色的肉質間雜著淡白的鴨油,此刻香氣才略略散開。
刀光再閃,再來一碟帶皮帶肉的。
剩下的鴨架交給打下手的小太監,送回御廚房加椒鹽油炸。
小推車的下方還有幾只烤鴨,文臻手速很快,不多時已經片好數碟,鴨架有的紅燒,有的加冬瓜白菜熬湯,有的油炸,鴨油收集起來蒸雞蛋,都交給御廚房后續處理。
拉出一個長而窄的,分成四格的瓷盤,里頭是備好的青瓜絲、大蔥絲、自制的甜面醬、砂糖。
另一個圓盤里放著薄薄的餅,雪白的,觸手微涼。
文臻撤去多余東西,給眾人示范烤鴨的經典吃法,眾人都目不轉睛地瞧著。
文臻親手包的第一個鴨卷,自然要奉給皇帝,皇帝接了,慢慢咬一口,忍不住贊,“妙哉!”
第二個鴨卷,便奉給了步湛,送上鴨卷的時候,文臻笑吟吟道:“世子啊,堯國真是個好地方,你知不知道這鴨種是你們堯國平陽郡水域所產?那里水草豐茂,水產豐富,鴨子也就養得分外肥嫩,正是最佳的烤制材料,今日東堂能有這一口美味吃,還要多謝堯國的出產呢。”
步湛原本神色不豫,聽這幾句頓時開懷不少,笑道:“是嗎?那我可得多吃幾口。”接了鴨卷,又笑道,“美人贈我香烤鴨,何以報之玉瓊琚?”
文臻莞爾,“今早世子不是已經報過了嗎?”
兩人相視而笑,氣氛融洽,眾人瞧著,也覺心中滿意。
有人便生出一些想法——看這堯國世子,對聞女官似乎態度特別親切,如果能因此成就一段良緣,豈不對兩國交好有利?
這世上從來就不缺自以為是的紅娘,吏部尚書易德中當即笑道:“既如此,聞女官便多給世子包幾個鴨卷,也好讓世子吃個盡興。”
易德中是長川易家旁支子弟,按照約定,三大門閥的直系子弟不得擔任中樞職務,旁系也很少,易德中姓易而能身居尚書位,可見本事。這人人緣上向來吃得開,是以眾人都微笑頷首,
步湛樂呵呵地看文臻,文臻剛在想是來個一低頭的嬌羞呢還是找個理由扯過去,就聽見上頭有人敲了敲桌子。
眾人都抬頭,一看,喲呵,宜王殿下。
燕綏指節不緊不慢地敲了敲桌子,臉上也看不出多少表情,只道:“太子要吃鴨卷兒。”
太子的表情像吃了屎……
有你這么理直氣壯扔鍋的嗎?
看見父皇翻白眼了嗎?
文臻對步湛歉意地笑了笑,又給他包了個鴨卷,才到了太子面前,非常自覺地包了兩個鴨卷親手奉上,太子還沒伸手拿,燕綏手一伸,把兩個鴨卷都抄走了。
“剛想起來,”他道,“太子不吃鴨。”
太子……
臉呢!
都給你卷吧卷吧在荷葉餅里吃了嗎!
燕綏吃了兩個鴨卷,臉上猶自淡淡的,忽然文臻端了一小碟過來,碟子中是烤得最好最脆的幾塊鴨皮,放下時悄聲道:“這幾塊皮,蘸白糖吃味道最好,一般人我不告訴他喲。”
燕綏瞟她一眼,默不作聲吃了,臉上顯出幾分笑模樣來,忽然眼神在她后頸一掃,眉頭一皺,“你今早洗澡了?”
文臻怔了怔,手一摸,后頸頭發微微有些濕。她今早落水后也來不及弄干頭發,就趕去了廚房,廚房里水汽也重,所以頭發到現在還有一點沒干。
一邊心想大男人心思這么細膩干嘛,一邊笑吟吟道:“是啊,這么大事情,當然要沐浴焚香才好干活呀。”說完怕他這個眼毒的再發現什么,趕緊去支應其余桌,告訴大家鴨皮的吃法,也給幾位重臣親自示范。
她倒不是怕自己被看出什么,而是怕他一怒之下,把燕絕給宰了,事情鬧大了自己也沒好處。
到了大司空單一令面前,文臻無意中一抬頭,發現對方臉色青灰,眼神疲倦,也比上次見他瘦了許多,心里有些詫異,心想最近聽說大司空年紀大了常在家休養,怎么越養越不像樣了。
而且她總覺得這個樣子瞧著有些眼熟,卻又說不清。也沒多想,依次示范下去。平日她很少和這些大臣近距離接觸,此時親自奉菜,便覺得有些不對,好些人掛著很濃的黑眼圈,精神萎靡,有人在悄悄打呵欠,她還在有位大臣身上聞到一種奇異古怪的香氣。
文臻的直覺一向很靈,頓時覺得有哪里不對,但此刻也顧不上研究。
席上眾人紛紛取皮蘸糖,燕綏滿意地發現幾只烤鴨幾乎最好的皮都在自己這里,心情愉悅之下眼神更毒,發現文臻指甲一角有微微的淤泥。
文臻自然洗過手,所以這點泥沙真的是非常少的一點,但架不住某人的毒眼,燕綏目光一掠,便發現少了個人,隨即抬手示意身后工于心計,“燕絕沒來,去打聽先前發生了什么。”
工于心計領命而去。這邊前菜已經上完,文臻正要退下準備第二批菜,那個聞味識菜的堯國廚師忽然道:“方才在下輸了一籌,對諸位御廚的妙手烹調實在心向往之,所以還想向諸位請教請教。”
這本也是堯國之前透露過的意思,讓人家輸一局并不夠,總得拿出點本事來才能叫人心服口服,東堂御廚們便笑著應了。
那廚子便道:“求一道至賤又至貴且人人滿意的菜色。”
眾人都一怔,人人滿意并不難,御廚們的菜本也沒有太多可挑剔的地方。但至賤又至貴怎么講?
御廚房大總管猶豫半晌道:“我以高湯燉白菜……高湯以海參蹄筋熊掌飛龍熬煮……”
眾人都紛紛點頭,覺得果然至賤又至貴。
御廚房幾個人卻有些臉紅——開水白菜湯本是文臻最先做出來給皇帝調胃口的,大家都學了去,現在御廚房已經翻新出各種高湯,這時候搶先說出來,未免有些心虛。
那堯國廚子卻在搖頭,“不,我想要的是那個主菜本身,至賤又至貴,而不是依靠其余東西加入。”
幾位御廚苦思冥想,卻怎么也答不出,臉漲得通紅,這時候第二輪菜也上了來,分別是雪菊鱘龍、燕窩鴨絲、牡丹鳳翅、芹香鹿脯、杏酪凝脂、口蘑象鼻。
那廚子并不甘心,照舊蒙眼猜菜,這回六道菜都猜了出來,自覺扳回一城,臉上放光,盛贊了每道菜色,驚嘆東堂果然不愧大國,連傳說中的鱘龍魚的龍腸都有,尤其對最后一道象鼻贊不絕口,說腴潤香肥,溫滑醇美,看一眼便知道細膩柔嫩,入口即化,能把四珍之一的象鼻做到這種程度,真真是出神入化。
末了話風一轉,在眾人聽得最高潮的時候卻忽然笑道:“只是可惜,鱘龍龍腸,燕窩,排翅,象鼻等物都是至貴之物,這至賤卻是談不上了。看來在下這個疑問,是解不了啦。”
他說話時隱隱自得,群臣默然,御廚房眾人都羞慚低頭。
步湛笑道:“便是泱泱大國,也未見得能事事拔上頭籌,便有某些不足,也是常事。”
忽然一人笑道:“錯,錯。大錯特錯。”
說話的卻是唐羨之,眾人都詫然看他,他卻笑著對文臻舉了舉杯。
文臻忍不住也笑了,眼眸彎彎。
她還想賣個關子呢,這人就猜出來了。
也不知道怎么猜出來的,這人真的仙子的臉鬼精的心。
唐羨之看她神色便知道她在想什么,也微微一笑。
怎么猜出來的?
她知不知道她自己胸有成竹又暗暗挖坑的時候,笑得都特別甜蜜可人?
像傳說中會捕獵的食人花。
那廚子疑惑地道:“錯在何處?難道有人答出來了嗎?”
唐羨之正要說話,燕綏忽然道:“當然已經答了。”
那廚子看看那六道菜,見眾人還是茫然狀,怫然不悅:“不過是一次請教,諸位坦承不會也不失大國風范。如今這樣東拉西扯卻又不給個明話,這般氣度委實令人意外。”
眾臣又皺眉,一個廚子這樣說話未免放肆,奈何他是代步湛出氣,步湛在一邊笑瞇瞇看著,眾人也不好發作,只是難免有些氣悶,長慶郡王便忍不住呵斥那些御廚,“既不知道,還不速速退下,日后學得精深了,再來向人家請教!”
眾人正要羞慚退下,忽然一人悠悠笑道:“請教?向誰請教?向廚藝不精當面不識還要裝逼的人請教嗎?”
眾人都唰一下看文臻,文臻一指口蘑象鼻。
“你面前不就是答案?”
那廚師勃然道:“聞女官!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這象鼻如此珍貴,哪里賤了!”
“這話我送回給你吧。”文臻笑道,“這象鼻,市上一文一斤,有時候還不要錢,買多點豬肉就送一截,比青菜還賤許多,真的找不到比它更賤的了。”
她一邊賤來賤去,一邊笑盈盈眼風在對方臉上亂掃,看得那廚師臉皮子漲紅,看得眾人心下大快。
“不可能!”
文臻笑著對殿上堂下都躬了躬,道:“說與陛下娘娘、各位殿下及各位大人知曉,這東西真是極賤的,但滋味也真是好。只是我想著,可否不說出來,影響陛下和諸位大人的興致。只讓我悄悄給這位大師解惑可好?”
皇帝便笑了,道:“那朕可不想聽,萬一真是什么稀奇古怪玩意,敗了胃口。吃著好便行了。”
唐羨之則笑道:“聞女官想留著秘方賺銀子是吧?要我說今日的菜色,不要放在你那火鍋名店江湖撈,單獨開一家酒樓也夠招牌了,真要開了,記得給咱們便宜一些。”
眾人便笑,本還有些不快,聽他這么一說也便釋然。
廚子的拿手菜本就珍貴,是沒道理要人家公開說出來。
文臻遙遙對唐羨之作個揖,感謝他為自己解釋并做廣告。又笑道:“倒也不全是如此,只是此菜做法,也并非我所創。還是幼時做夢,夢見一位唐姓美食大家書中記述此菜做法。由此學來。因此便覺得,不好隨意傳述于眾人。”
唐羨之便又笑,道:“大師既然書中記述,自然是希望傳之后人,美食傳承不絕,你若能令東堂人人皆知,才不辜負大師著書立傳之辛苦。”
文臻心中感嘆他的通透,也便對他笑得通透了一些。
眾人又含笑看她和唐羨之,覺得這兩人相視而笑的模樣也十分美妙相配,宛然一對璧人。
紅燒象鼻正吃得香的燕綏,忽然筷子尖挑起一塊象鼻,從孔洞里對外看。
唐羨之忽覺有目光射來,一轉頭,看見“象鼻子”后面一只黑黝黝的眼睛。
某種意味不明的視線穿越鼻子洞,射得他渾身篩子。
這感受……
令人感覺象鼻都沒胃口了!
文臻沒發現這兩人的官司,轉頭悄悄和那廚子說了幾句,那廚子臉色由紅轉青又轉白,忍不住回頭又嘗了一口,咀嚼半晌,搖頭一嘆,垂頭對文臻一揖。
這是認輸的意思了。眾人都一陣歡喜,雖然免不了好奇,也只得先按下。
宮女來把這一輪菜色都撤走的時候,大家都把口蘑象鼻吃得最干凈,一邊驚嘆象鼻居然可以這么香糯,一邊詫異這么好吃的東西為什么說出來就會敗胃口?
七公主燕綝是個吃貨,看文臻走過她身邊,便拉住她衣角道:“聞女官,你燒菜又好吃又有意思,你干脆嫁入皇家吧。看哪個哥哥好,我就給你牽線,看不上哥哥的話,弟弟也行,老九也就比你小五歲。”
文臻彎腰笑道:“七公主,我不就在皇家伺候嗎?干嘛還要嫁給皇子啊?”
“這樣我就可以一輩子吃到你做的菜了啊,不然你兩年多后就要出宮,我吃誰的去?”說著去拉身邊九皇子燕緒,“老九老九,你看這象鼻子多好吃,娶了聞女官吧!你就可以吃一輩子象鼻子,還可以不要錢吃麻辣燙烤串火鍋奶茶炒冰臭豆腐烤冷面炒面炒牛河……”說著重重咽一口口水。
文臻覺得她的重點好像在“不要錢”……
燕緒頭也不抬,“行啊給她個側妃。”
側你妹啊小屁孩。
她忽然又感覺到了殺氣。
一轉頭看見燕綏正往這邊走。
文臻清晰地感覺到七公主瞬間坐得筆直,而吃得正香的九皇子瞬間失去胃口默默擱下筷子。
然后她就聽見燕綏對燕綝道:“聽說你宮里劉嬤嬤又懶又饞,這不好,別帶累了你也懶且饞,皇家公主,嫁不出去就丟人了,明兒就給你換一個。”
不等燕綝哀嚎,又道:“小九,功課大成了?有空想側妃了?那明兒和太傅說,給你再加三門課,務必要讓我不務正業皇族子弟,學出個大儒來。”
然后丟下兩個默默垂淚敢怒不敢言的弟妹,也不看一眼在一邊尬笑的文臻,自顧自又坐了回去。
文臻默了一會兒,心想少爺你這又是被抽了哪根騷筋?
燕綏筷子挑著象鼻子,從洞眼里看出去,一會兒看到步湛,一會兒看到唐羨之,偶爾還能看到他犯嫌的弟弟妹妹。
像一坨坨鼻屎一樣呆在象鼻子里。
這個世界真是太不友好了。
不知怎的感覺滿頭綠油油的呢……
更可氣的是,某個到處種草的人,一點都沒有遍地開花的認識,燕綏瞇著眼睛,想著原本他是打算讓文臻做自己一個人的廚娘的,因為她的菜其實也說不上比御廚比其他人好在哪里,但就是能吃出那份不同,有種契合他意的靈氣和清爽,但看父皇也挺喜歡她的新奇,也就忍痛割愛了,現在看看,她不應該只做父皇的廚子,反正她也留下了很多菜譜,回頭讓御廚們學著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留在皇宮種草呢。
心里暗暗盤算著回頭找個什么理由把這個丫頭弄出皇宮,那邊第三輪菜上來了。
這一輪是素菜,菜單是昆侖素鮑、鮮菇脆鱔,素佛跳墻,冬瓜面筋,櫻桃山藥,以及文臻的,麻婆豆腐。
最后一道菜是川菜的靈魂,現代人的愛物,向來和宮保雞丁魚香肉絲等幾樣菜爭奪下飯菜魁首,也是現代那世飯店保留菜色之一,好的東西,穿越時空依舊魅力不改。端上來的時候,鮮香熱辣一路逶迤,所有人的鼻子都忍不住聳動。
麻婆豆腐的精髓在于麻辣,一要滾熱,二要油多,三要用牛肉末而不能是豬肉末。據說當年麻婆創這豆腐,就是為一群挑油的漢子制炊,用那桶底剩下的大量的油,燒出來的豆腐紅亮軟嫩,鮮美香辣,征服這一群日常吃慣了清淡食物的人實在不算難事,麻辣的滋味本就特殊,從舌尖慢慢地木起來,口腔里卻分泌出更多的唾液,也只有入口便入喉的豆腐,能夠將這一口的美妙滋味,一直傳送到腸胃里去。
文臻一直細細觀察著整座大殿,帝后于吃之一道都不太熱衷,主要負責做吉祥物。太子的心思也不在吃上面,他也不搶風頭,絕不公開多說一句話,只一直殷勤地照顧著身邊幾位老臣,司徒司空丞相太尉,又要介紹食物又要親自幫手,忙到飛起。上首那幾個人里,只有燕綏和步湛,是真真正正在吃。
步湛自從上輪廚子輸了之后,臉色便不大好看,用勺子舀了豆腐,小口小口吃著,一臉的若有所思,這人喜怒哀樂都在臉上,東堂貴人們瞧著,便有些頭痛,心想這么個任性脾氣,若不扭轉了,后頭想要刮堯國地皮便有些難度,便有些怨怪文臻,贏便贏了,也不曉得婉轉一些,真要把人給弄別扭了,真是贏一萬次也不值當。
長慶郡王便殷勤地道:“世子可是不喜吃這豆腐?要我說這滋味也太怪了些,我現在舌頭都是麻的。”又斥文臻,“這味道如此古怪,怎可在這堂皇國宴之上以獻外賓?聞女官也太輕率了些!”
他話音剛落,步湛忽地放下勺子,眾人有驚有喜,驚的是聞女官怕是要吃掛落,喜的也是聞女官怕是要吃掛落,長慶郡王趕緊站起身,向上座一躬,道:“陛下,聞真真向來以稀巧吃食聞名,所擅菜色難登大雅之堂,今日之宴,她獻三菜也便夠了,余下的便由御廚房總理吧。”
眾人都默然,大部分人都覺得,長慶郡王這吃相有點難看,明擺著過河拆橋,借人家三菜贏了,再把人驅逐給輸了的世子出氣。但正因為清楚其中關節,大部分人也覺得,這不失為一個解決問題又不產生矛盾的好辦法,實現了“贏了世子又不讓他生氣”的高難度要求。至于委屈了文臻,大多人都不覺得有什么——為皇家丟了性命都無妨,何況一點尊嚴,嚴格來說這也是一種榮幸嘛。
當然如果事情到了他們頭上又是另一種說法,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在此刻踐踏著他人尊嚴冠冕堂皇。
上座皇帝眉頭一皺,還沒說話,步湛忽然端起盤子,大聲道:“陛下,外臣有個請求,能不能先上一碗米飯來。”
眾人愕然,皇帝自然應了,便有人端上上好的絲苗米飯來,眾目睽睽之下,步湛將飯都倒進豆腐里,唏哩呼嚕一陣掃,一邊吃一邊興奮地道:“就該這么吃!我想說好久了,就是不好意思來著!”
眾人一起去看長慶郡王。
長慶郡王宛如被人迎面一掌,臉皮紫漲了半天,好在宦海修煉多年,尷尬情扛得住,一邊呵呵一邊道:“還是世子精于美食,既如此,御廚房給我也來一碗飯。”
太監們剛要應,忽然燕綏悠悠道:“不給。”
眾人:“……”
燕綏也不看他們,慢悠悠吃著豆腐,一邊想著這豆腐挺嫩的和某人的腮有點像什么時候也啃一口,一邊淡淡道:“別吃太飽,后頭還有菜。萬一撐著了撒飯瘋,把金水河上的橋都給拆了怎么辦?”
長慶郡王的紫臉轉青,眾人都在尷尬地呵呵,也有人忍不住笑,有個牛眼光頭的老頭笑得最響。
文臻“噗”地一聲,趕緊忍住,心想過河拆橋能這么罵出來也就香菜精了。
她抿著唇站在那,一言不發,方才有些不快的心情,此刻也便散了,不僅散了,還在唇齒間逸出絲絲甜味來,文臻舌尖舔舔上顎,心想累了好久,也沒吃什么東西,怎么就這么甜呢。
燕綏瞟她一眼,那小狐貍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眸彎彎的,因為抿唇忍笑有點用力,便顯出兩個深深的酒窩來,笑容便越發的甜,甜得他筷子抖了抖,一塊豆腐沒夾住落下去,腮幫子忽然有點麻,也不知道是被豆腐麻的還是被那一副小表情麻的。
長慶郡王的老臉被一扇再扇,終于支撐不下去,彎著個背脊坐在人群中不說話了。那邊文臻便又下去,殿內開一輪新歌舞,給諸位客人消化的時間,再下一輪,是點心。
糖蒸酥酪、桂花栗糕、定勝糕、梅花香餅、翡翠蝦餃,以及文臻的蛋撻。
這時候大家已經吃得差不多,并且都有了經驗,前面的點心都沒動,專門留肚子等著文臻的菜。這一次文臻的菜來得很慢,但大家都很有耐心,果然蛋撻一上來,那小瓷盅里嫩黃的蛋撻便吸引住了所有人的視線。
外層是一層酥皮樣的東西,托在掌心顫顫不落,里頭一色嬌嫩的黃,中間還有微微的焦糖色,嗅著,有馥郁的蛋香和糖的甜香。
文臻介紹的聲音也和這蛋撻一般的甜美誘人,“此乃蛋塔。倒過來看,是不是像一座小塔?”
蛋撻的真實名稱由來是英文音譯,但這一群古人說英文那只會越說越懵,文臻干脆給它換了個名字,她做的蛋撻皮一層層細膩分明,委實像個小塔。
黃油不容易得,水牛奶的油煮開凍上再用文臻自己帶來的神器打蛋器開高速打發,油水分離,析出的油就是黃油。
文臻當初呆的研究所,那些研究員閑著沒事沒少研制各種小機器,而且因為出外不方便,很多時候能源都是太陽能,她的打蛋器也是太陽能的,剛來的一段時間沒電了,又不敢隨便拿出來曬太陽充電,直到最近,在宮中地位日益穩固,安全得到了保障,才充滿了電。
于是她的美食小宇宙也充滿了電,噠噠噠一陣馬達響,最美妙的甜食就有了希望。
因為手續麻煩,所以文臻很小氣的每人只有一個,看見那一個蛋撻被大家捏起不斷掉渣的時候還想嘆氣。
一轉頭看見燕綏,頓覺遇見知音,殿下他吃得精細,也不知道他怎么吃的,那么酥的皮子,愣是一點屑都沒掉。
眾人大多是兩口吞,有些人因為過于急迫,還被餡兒燙著嘴,一邊吸溜吸溜哈氣,一邊腮幫子亂動地嚼。
皇帝素來是個少語的,吃得也少,慢悠悠吃完蛋撻,終于夸了一句,“外皮酥松多層,內餡柔嫩香滑,雞蛋也能做出這般點心,真是妙品。”
步湛不甚高興地接了一句,“雞蛋做的嗎?外臣險些以為這是金子做的,居然就一個。”
文臻笑瞇瞇地道:“后頭還有好的呢,在所有菜上完之后,還有一個單獨的甜點。世子你得留著肚子喲。”
眾人都不大相信地看她,這蛋塔已經奇妙香美,絕無宮廷點心那種膩死人的過甜,可為眾人吃過的點心之最,很難想象還能有什么更好的。
此時眾人都已經飽了,但為著這后頭的期待,都在偷偷地揉著肚子,企圖讓肚子在這短短時辰內迅速消化,好塞下后面那所謂更美妙的點心。
燕綏高坐,神態安然,沒有任何的食量負擔。
所有的菜,他只吃文臻做的,還沒飽呢。
下一批是主食,這回所有人的主食都被忽略,直接等著文臻的伊面扒蟹蓋上來。
伊面原稱伊府面,是方便面的前身,清朝揚州太守伊秉綬家廚的發明。揉入雞蛋的面條以高湯油炸而成,加入雞蛋更加筋道爽滑,油炸后更添醇香,色澤金黃。蟹則是東堂名蟹虎蟹,膏脂豐厚,油黃凝潤,取連帶著雪白蟹肉和金色蟹黃的蟹蓋,裝上用蟹黃高湯煮過的伊面,視覺上首先就是極佳享受——蟹蓋深紅,伊面金黃,雪白蟹柳浮沉其間,星星點點嫩黃如桂花花蕊,更不要說滋味鮮美濃厚,腴潤溶漿,唯一的缺點就是太少——蟹蓋能裝多少面?嘴大的一口就完了。
宴席到這里已經是尾聲,這是簡化過的迎賓國宴,本來應該有九輪,再加上迎賓酒茶結束后的果碟等等,一共七十二道。只是步湛提出的要求是想好好吃飯,不想喝酒也不想吃那些花樣玩意,便三十余道。
給步湛的蟹蓋分外大一些,步湛便吃得分外珍惜,慢慢扒了兩口,忽然咦了一聲。
他舉起筷子,筷子上一塊半月形的東西,隱約還有些紅色,眾人仔細看清楚了,都忍不住驚呼。
那是一塊指甲!
應該是女子的,還涂著鮮紅蔻丹!
一時群臣嘩然,有些胃納差的,忍不住作嘔,更有人趕緊翻自己的蟹蓋,幾乎都沒有異常,忽然單司空顫顫巍巍舉起筷子,筷尖上一顆不大的珍珠,珍珠有孔,像是女子的耳環飾物。
“怎么回事?”有人驚詫,“螃蟹又不是蚌,沒聽過還會生珍珠的!”
“這指甲怎么回事?”長慶郡王驚道,“聞女官,你的指甲沒有修剪好嗎?”
宮廷御宴,對廚師的衛生狀況有近乎嚴苛的要求,指甲沒剪好掉進菜里,還是掉進給貴客的菜里,這是重罪。
文臻看見指甲心里便咯噔一聲,知道自己一直以來有點不安的預感,終于就要逼到眼前了。
此時已經有兩個女官過來,查看她的指甲,文臻的指甲都剪得平平,一點都沒蓄指甲,一看就不會出現撕脫現象。
步湛一直夾著那片指甲,怔怔地看著,忽然大叫一聲:“這是帶肉的指甲!”猛地丟了筷子,撲在案上狂嘔。
眾人變色——帶肉的指甲意味著什么?
忽然殿外隱約有騷動,兼管皇宮守衛的姚太尉起身出門,文臻隱隱聽見他呵斥了幾句,隨即音調轉為驚異,片刻后回來,臉色沉肅,眾人瞧著,大家都是精明人,人人目光閃爍,心知定然有事發生。
姚太尉稟報道:“陛下,娘娘,尚宮局三等宮女點金有要事來報,稱聞女官院內有大事發生,臣請點龍翔衛入內宮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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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燒“象鼻”,在網絡食譜中學來,唐魯孫談吃里,似乎也有提過這道菜。我打了引號,自然說明這不是真正的象鼻,不知道有沒有人猜得出這是怎么回事,第一個猜出來的有打賞哦。
夾起一塊“象鼻”,從洞眼里瞄著你們,看看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