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行兩日,已近內海。
這兩日間,官宦小姐們的船上的好瓜果都被某人吃盡。
混跡在經紀文人群里的某人聽了一肚子的烈女纏郎故事。
一對未婚夫妻整日膩在一起,但是未婚夫十分的講究,發乎情止乎禮,一到夜間就艙門緊閉,令總想邀他賞月把酒最好發生點什么曖昧的未婚妻失望而歸。
一對兄弟一人不懷好意,另一人卻漸漸換了心思。
另一對兄弟算是來客中最簡單的,哥哥什么都沒想,弟弟只想喝一杯酒送上禮物就趕緊走。
至于那更多的星星點點的船只,那是沖著即將到來的比試來的。
最后唐羨之和文臻的那艘大船停在一處小島邊,四面的船密密麻麻圍了一圈。幾艘等待喝喜酒的大船眼看日子還沒到,也不屑于爭搶看戲的好位置,都遠遠地停在島的另一面。
眾人目光都盯著正中那艘大船,大多數人并不知道大船主人身份,只知道是一對年輕夫婦,邀請商大家上船并提出比試要求。商大家已經很多年不接受他人挑戰,不知怎的卻同意了。
眾人正議論著,忽見前方的大船上升起了幾面旗幟,旗幟非常巨大,上面的字自然也大,一幅上面淋漓盡致地寫著:“后學末進文臻,謹向商大家挑戰繪畫、雕刻二藝!”
一副上面只有八個字,“烏海中心,獨孤求敗!”
紅旗黑字,張揚飄舞,一幅語氣謙恭,另一幅卻牛逼轟轟。
看得海上看客們罵聲一片。
“哪來的宵小之輩,竟然這般胡吹大氣!”
“獨孤求敗?這口氣真稀奇,說得好像這人就沒敗過一樣,可是有誰聽說過這名字?”
“……咦,你別說,我好像還真的在哪聽說過這名字……文臻……文臻……呀,那個著名的江湖撈,還有夜市的首創者,是不是叫文臻?”
“那不是個女廚子?怎么可能!一個廚子,挑戰商大家的繪畫雕刻?一定是重名!”
眾人紛紛點頭。這話不錯,商大家多才多藝舉世皆知,但凡藝術門類,詩詞書畫,金石雕刻,曲藝雜談,都有不俗表現,但他最強的兩項,便是繪畫和雕刻,早年正是以此成名。
這個不知來歷的人,居然敢挑戰這兩項,眾人原本還有幾分期待,此刻都有些索然。
船上的人都懶了下來,嗑瓜子的嗑瓜子,吃東西的吃東西,那些早已磨好墨準備大干一場的寫手團們,開始開碰頭會,討論如何將一場沒有懸念毫無吸引力的比試粉飾美化,令人爭相購買。
那艘大船上站出一個護衛打扮的男子,聲音中氣很足,在海面上遠遠地傳開去,周圍數十里所有人都能聽清楚。
這人大概說了商醉蟬和文臻的比試內容,先說書一樣提了個引子,先淡淡地表揚了商醉蟬幾句,話里話外還隱約有些諷刺商醉蟬盛名之下其實難副的意思,而自己的主子如何才華內蘊,如何見識不凡,如何少年早慧,如何才貌雙全……介紹商醉蟬花了幾句話,吹噓文臻足足花了一刻鐘,一直吹到四周噓聲一片,無數人激憤之下大聲捍衛商醉蟬,又有人隔船扔來臭雞蛋,才終于住口,并說明了比試規則。
繪畫:兩人各自以海為題,畫一幅畫,誰的畫最逼真,誰贏。
雕刻:材料不限,誰雕得最細膩逼真,誰贏。
兩道題都簡單粗暴,但也令人無話可說,繪畫雕刻,固然講究靈性,可逼真,也確實是足以考驗功力的題目。
又過了一會,人群鼓噪起來,卻是商醉蟬和文臻上甲板了。商醉蟬的身影剛剛出現在甲板上,四面被沸騰如熱鍋的粥,粥里開出無數的鮮花瓜果,隔著船舷不要錢地往甲板上扔,也不知道誰手快扔出一只倭瓜,差點砸歪了商醉蟬的帽子。
文臻本來應該收到臭雞蛋爛菜葉等物,但她裹著披風出現在甲板上時,眾人遠遠瞧著,真的是個嬌小的女子,明眸善睞,笑顏如花,一時倒覺得不好意思下手,但一些忠誠擁躉還是遠遠叫罵了幾句,吐了幾口污染大海的唾沫。
忽然一艘樓船緩緩靠近,那船的風格頗為精致,船上彩繡帳幔絲簾飄飛,顯然是貴女們的船。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船帆和船頭上——船帆上用紅綢拼出“文臻必勝”幾個大字,船頭上還掛著橫幅,橫幅上寫著“你是我的電我的光我心上永恒的傷。”
眾人:……???
文臻:……???
好了,不用費心幫某人遮掩行蹤了,他自己就這么暴露了。
這么惡心的句子他從哪淘來的?自己啥時候亂哼的歌給他記住了?
爸爸啊,你不要臉我還要啊!
因為這么個天雷滾滾的橫幅標語,文臻感覺到現在暴露在萬眾目光下實在是件考驗身心的事兒,當下一聲不吭,任由商醉蟬按照事先定好的劇本表演——商醉蟬十分激憤地表示一介女子如此狂傲,竟敢挑釁他,他被逼不過,只得略略展露兩手,殺一殺某人的狂傲之氣。雖然他這幾年也沒握過畫筆刻刀,但是打發這種跳梁小丑綽綽有余云云。
這話自然是聞者景從,歡呼打氣聲直沖云霄。
文臻則予以反駁,稱商醉蟬名作都是找人代筆,沽名釣譽,名不副實,欺騙世人,自己雖然只學了兩三年繪畫雕刻,連這周圍看客很多人都不如,但想要揭穿商醉蟬這種欺世盜名之輩,不過舉手之勞。
這話說完自然又收割一波仇恨值及免費雞蛋菜葉若干,有人隔船大呼:“商大家絕非欺世盜名之徒,他如果輸了,我當場跳船!”
文臻:……直播裸奔不好嗎?
還有人大喊:“你要能贏商大家,我直接娶你!”
文臻:……并不能看上你好嗎?
不過那倒霉蛋話音未落,就直接一個跟斗從船上栽了下去,一群兇悍的海底生物直奔他而去,如果不是他水性好很快抓住了船上拋下來的繩子,估計不是直接娶了東海龍王的公主,就是從此再也不能娶妻。
文臻用腳指頭想也知道是誰干的。
兩人都把話語鋪墊了一番,成功地煽動了群體的情緒,激起了對商大家的無限保護欲和無比的信心,以及對不知天高地厚挑戰者的鄙棄和憎恨,完全可以預見到一旦事有不協會發生巨大的反彈,才各自住口,登上準備好的可以讓人看得比較清楚的高臺,讓人拿出準備好的工具來。
商醉蟬那邊,源源不斷送上各種畫筆,顏料,那些用具都十分精美講究,十分搭配他的逼格,也完全滿足了看客們的期待值,不斷有懂行的人發出各種驚呼。
“看見沒有!那畫紙是松州如意紋雪松紙,傳說中可以在月光下見高山雪松的紙!按張賣,一張夠普通百姓一家吃一個月!”
“不不不,這紙雖珍貴,但比起那硯臺……那硯臺你看看!天下名墨出青州,青州名硯在正安,正安絕品論月崖,正安月崖硯以月溪硯石制作,月溪石細膩堅韌潤密,呵氣可研,不損筆毫,觸之如處女肌膚,擊之呈清越水聲,那塊硯星點密布,還是月溪石中最為上品的碎星白,僅此一塊,夠尋常百姓家吃一輩子!”
“非也非也,爾等都不懂行啊。仔細看那筆,那筆尖齊圓健就不必說了,單看那淡青玉管深黑毫尖,便知是出自宣州青陽筆莊十年才賣一支的青陽玉筆……”
商醉蟬拿出來的,樣樣件件都是世間頂尖,眾人嘖嘖贊嘆一番,再轉過頭看文臻——高臺上就一塊豎起來的怪模怪樣的板子,板子倒是很大,釘著一張巨大的紙,旁邊也看不見什么名筆名硯,只有一支細細的硬硬的筆,看上去也不像毛筆。
眾人很多人自己也會畫,鋪開架勢的時候都是一大堆物事,什么時候見過這么簡陋粗糙的裝備,頓時都一陣哄笑。
文臻也笑,笑瞇瞇揮手,作一副不知嘲笑還引以為豪的傻逼樣兒。
有人哄笑,自然也有人不笑。
未婚夫妻中,未婚妻笑得花枝亂顫,道:“唐家未來的家主夫人就是這德行?看來你們易家可以松一口氣了。”笑了一陣又道,“咦,怎么遠遠地瞧著那文姑娘有點眼熟?”
未婚夫一直笑看那船上的人,對第一句沒有反應,聽見后一句倒挑了眉,“你遇見過她?你如果遇見過她,一定得好好想想是什么時候什么事兒。”頓了頓他道,“小心。笑人者人恒笑之。”
聽了一路烈女纏郎故事的某人鼻子里輕輕哼了一聲。
季家兄弟,老四冷笑,老大對著老四背影冷笑。
某人坐在小姐樓船上,閑閑排列瓜子殼,一排排排列整齊——一個瓜子代表一個被忽悠的傻子,吃完這包瓜子怕都不夠用。
繪畫本身,是沒有觀賞性的節目。
總在那看一個人揮毫很無聊,所以一開始的興奮過后,除了那群兼具經紀、記者身份的文人還在緊盯兩人行動,好發現問題,或者進行特寫出通稿之外,大家多半都回去睡大覺。
商醉蟬畫得很認真,他原本想敷衍,隨隨便便輸給文臻砸了自己招牌就好,但文臻說那樣的砸不是真砸,保不準還會來一個高風亮節犧牲自己名譽成全新人的新一波高峰,所以要拿出自己最好的水平。
商醉蟬心里懷疑,他是真才實學,走遍大江南北比自己強的都是有數的,拿出真本事,這小姑娘能贏?
但他知道文臻說的也對,事到如今也只好認真作畫。
而那邊,文臻幾乎趴在畫紙上,她在做最后的修飾。
古代,這么大幅的紙張很難得,這是唐家快馬去紙張產地特制拿來的,紙質偏硬,雪白,適合畫鉛筆3D畫。
這么大幅的3D,自然也不是當時就能畫好的,她在大船出發就開始作畫了,已經做好了構圖和陰影,差的是最后的細節修飾。
兩張紙釘在一起,展示的時候是空白的,釘上畫板的時候就已經翻過來了。
這一畫便畫到晚上,月上中天的時候,一聲哨響驚醒所有人,大家三三兩兩出來,一眼就看見對面,一輪月色高懸船頭,清輝遍灑,薄云如縷,星光閃爍,正是夜涼天高好天氣。
眾人癡癡看一陣,都覺得這一輪月色美得不似人間,在這樣靜謐柔和的月色照耀下,連大海都似乎波平浪穩。
哦不……大海并不波平浪穩,今夜風大,天色陰霾,船一直晃動得厲害。
有人目光無意識地落向海面,忽然覺得有什么不對,再抬頭細看,然后發出一聲驚叫。
“不對,今夜不是二十三嗎?今夜該是下弦月啊!”
這一聲驚醒沉迷于畫中的人們,眾人再抬頭細看,才駭然發現原來那月亮竟然是懸掛于船桅頂上的一幅巨畫!
而今夜真正的月色是一彎下弦,正隱藏在一層薄云之后,不仔細看看不見。
這真是神技!
一時間海上歡聲四起,眾人驚嘆艷羨,嘖嘖稱奇,對商醉蟬的敬慕瞬間抵達頂峰。
商醉蟬自己也頗滿意今日的作品,覺得發揮得很好,滿意之后便是惆悵——這畫竟然難得的狀態極好,自己想要超越也是難能,文臻更不可能。難道一番籌謀擺出這么大場子,最后竟然得到的是反效果?
已恨名聲太盛了啊!
眾人贊完商醉蟬,又轉向另一根桅桿。
那里,文臻手里拿著一卷畫,正要讓人掛上去。
眾人都凝目等著,忽然商醉蟬一聲大喝,“小心!”
聲音未落,一道烏光,直射文臻!
驚呼聲里,文臻身子一折,已經讓開那道烏光,烏光盤旋而過,呼嘯而回,這回的目標,竟然是桅桿!
這一手實在陰險,一時誰也來不及阻攔,咔嚓一聲,桅桿斷裂。
文臻在烏光回來那一刻已經大喊:“小心!”四面眾人及時避開,才避免了被桅桿砸傷。
桅桿剛剛斷裂,又一道烏光飛射,這回的方向卻不是向著文臻的船,也不是文臻的船發出的,而是一艘普通大船上射向另一座黑甲重船的利箭。
那黑甲大船原本不在那片水域,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潛入,趁著黑夜,靠近島的陰影里。
船上立著的黑衣人,看見利箭襲來也不慌張,一抬手,竟是十分托大地要以空手捉箭。
他抬起的手上閃爍微光,顯然也手上也有護甲。
那枝箭眼看就要被他捉住,誰知又一箭射來,那箭后發先至,角度不同,向著男子側臉,風聲凌厲,隔老遠眾人都能聽見颯颯作響,可見射箭人膂力非凡,男子急忙低頭躲避第二箭,誰知道這時候第一箭竟然下沉,一分為二,分出一支小箭,正好男子低頭,這一下便把腦袋遞到了那只小箭面前!
那男子大驚,要向后退,但后方呼嘯尖利,第三連環箭又到了!
男子避無可避,也算反應驚人,忽然噗通一跪!
這一跪,第一箭的小箭和第三箭擦肩而過,激起一溜火花,第二箭擦著男子頭皮側飛而過,帶起一縷黑發,在夜色海面上悠悠地散了。
這三箭精彩絕倫,只發生在電光石火之間,眾人只看見烏光呼嘯,倏忽來去,然后那個一看就很囂張牛逼的男人就忽然當眾跪了。
跪下來還沒完。
那男子跪下來的時候,也不知怎的,身下的甲板忽然很滑,他忽然滑了出去,直接滑到船邊,船邊本來有圍欄,忽然咔嚓一聲斷裂,然后他就竟然毫無掙扎的落了下去。
他落下的時候,有眼尖的人發現好像他身軀有點僵硬?
他落下,眾人下意識探頭,然后忽然發現就在那船下,忽然出現一個巨大的漩渦,漩渦深黑色,圈圈盤旋,像一只巨大的幽邃的眸子,冷冷要將人吞噬,望之心驚。
漩渦里一只青灰色的鯊魚悄然冒頭,正張開血盆大口,大嘴里無數森白的獠牙,顆顆尖利如小刀,刀一樣的利齒上,隱約還有血色的肉絲……
那黑影正向那鯊口墜落!
眾人大驚,這下誰看戲的心都沒了。紛紛拼命叫喊船家驅船,要離那漩渦遠一點,離那可怕的鯊魚遠一點。一時海上亂成一團。
那男子眼看要墜落,那黑甲重船上忽然彈射出大網,又有數條黑影電射而出,將他堪堪在半途拽住,大網收縮,將人拉了出來。
那下去的人在海上似乎發現了什么奇怪的事,一聲大喊,險些跌入海中。
此時眾人的船都在緩慢后移,海水涌動,那漩渦竟然也在動,竟然在跟隨著眾人的船移動,尤其有幾艘嘲笑文臻最厲害的船,眼看漩渦就到了船底,連那鯊魚魚皮的皺褶都能看見,眾人發一聲喊,都四散奔逃。
然后才聽見那黑甲船上有人大喊一聲,“假的!”
眾人聽見這一聲,都一懵,探頭對底下一看,竟然看見那鯊魚爬上來了!
漩渦鯊魚現在靠得最近的是那個文人寫手團的船,那群酸儒此刻全無評點天下的風度和膽氣,一聲發喊跌跌爬爬,有人回頭一看,漩渦忽然豎在了船頭,而那鯊魚好像趴在船頭,張大的猙獰的血口好像在嘲笑著人類的無能。
眾人驚惶越甚,有人爬上船舷準備跳水逃生,但又怕水下還潛伏著鯊魚,一時左右兩難,直到他們看見對面船上的人,又叫又跳,還在大聲喊著什么,看那神情,不像是恐懼,倒像是……好笑?
對面船上,恰是那群建州貴族小姐們的船,原本看見漩渦和鯊魚她們第一反應就是尖叫奔逃,但僅僅兩日,這些嬌小姐們,就在某人的強大壓迫下,學會了約束和控制,竟然大多數都沒有叫,而是捂住嘴悄悄后退,生怕過于紛亂引發那個強大瘋子發怒,將她們直接扔到鯊魚嘴里。
因此她們也就分外安靜有秩序,隨即便發覺了不對。
漩渦為什么水流始終沒有變化,鯊魚為什么嘴張了那么久都不閉嘴?
再然后她們看見漩渦升起來了,鯊魚也升起來了……那是張紙!
不,是幅畫!
有四個人在畫底下托著那畫,用一層板子隔著防止畫被弄濕。
小姐們這下連規矩都忘記了,張大的嘴好比鯊魚,看見對面船的人被嚇得半死,一邊好笑一邊大聲跳著提醒。
周沅芷在船頭,看著那神奇的一幕,愣了好半晌,才問身邊女護衛,“這個文臻,是不是那個開創夜市和江湖撈的一個,什么時候會畫了?”
女護衛道:“屬下也是第一次聽說。屬下倒是聽說這位馬上要在海上和唐家的繼承人成親。小姐您還有一份帖子呢,不過您不是說去的都是門閥子弟,地方大員的家眷身份過于敏感,只讓備了禮物嗎?”
周沅芷對頭頂看了一眼,道:“不,我現在改變主意了,著人備足厚禮,屆時我要親自恭賀。”
喧鬧嚷叫漸漸停止了。
安靜也可以傳染,那艘正面對著那畫的大船上的寫手團們,也終于發現不對勁,慢慢停下來,惶惑回望。
二層船艙里,英挺的男子緩緩放下手中的弓,凝視著那畫,眼底翻涌著難言的情緒。
他身邊高個子男子皺著眉,想著好吧,確實有一手。可是這很糟糕。眼看著主子就越發按捺不住了。
寂靜不過一霎,隨即轟然喝彩響起。
“是畫!”
“那竟然是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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