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青青今日不僅是客,她和治中夫人作為男方親屬,要幫忙這喜宴的各方安排,這是她身為唐家小姐的職責。
然而唐青青是不服氣的,唐慕之才是正宗唐家小姐,新郎的親妹妹,為什么她就什么事兒都沒有?而自己一大早就被父母催促著過來,受著這新嫂嫂的氣,還要陪著她,伺候她,為她安排好一切……憑什么!
一個侍女匆匆過來,和她低聲報說一個負責陪新嫁娘的侍女腹瀉嘔吐不能來了,按說要有四對侍女引路,是不是臨時從粗使里選一個補充。
說著便把一個低著頭的侍女帶過來,唐青青正忙得滿心煩躁,隨便瞥一眼,便一揮手道:“行了,快點!”
那低頭垂目的侍女便如云一般飄進了侍女的隊伍里。
唐慕之快步走在通道上。
她轉過一個彎,并沒想好要去哪里,只覺得人群紛亂,令人煩躁,下意識地往清凈地方去。
方才發生的事情令她心情很壞,她面色冷肅至蒼白,眼底卻似燃燒著幽幽火焰。
迎面她遇上了周沅芷和莫云絹,她不認得那兩個人,那兩個人卻知道她是誰,見她過來,都趕緊避到一邊微微行禮。
唐慕之看也不看她們一眼,毫無表情繼續走。
莫云絹有點不服氣,輕輕哼了一聲,周沅芷立即將她一拉。
此時雙方正擦肩,這聲極其低微的哼聲讓唐慕之轉過頭,看了莫云絹一眼。
莫云絹被她那雙幽黑不帶人間氣的眼睛一盯,下意識一個寒顫。
周沅芷正要說句話打圓場,唐慕之忽然冷冷道:“你們兩個,從這里過來,是去做什么了?”
周沅芷連忙微笑道:“唐小姐,我們是去看看備用船,都是我的老毛病,以前遇過海難,上船都會先看看這些救生用具。”
莫云絹眨眨眼,忽然道:“唐小姐,你可千萬別再去了,那底下有鬼,有鬼!”
周沅芷想阻止她已經來不及,只得看著唐慕之眉毛一挑,冷冷看莫云絹一眼,竟然真的一個轉身,往底艙方向去了。
莫云絹墊著腳,看著唐慕之往那邊去,咭地一聲笑,“我就說這大小姐脾氣硬。越說有鬼越要去瞧。哈,嚇死你!”
周沅芷無奈地笑一笑,嘆一聲。
整座樓船今日紅燈處處,彩幛繡幔連綿,樓臺輝煌,遠望去如蓬萊海上神仙閣。
而喜堂更是明珠高懸,星燈閃耀,走哪哪被晃花眼。
文臻坐在布置好的喜堂一側,底下商醉蟬被眾人追打著,從東邊逃到西邊,人群沸騰著,唐家的護衛忙著安定人群,一時鬧得不安。
也不知道趁著這亂老太太順利上船了沒有。
吉時已經快要到了,她心里卻漸漸涌起一陣陣煩躁來。仿佛有什么大事將要發生。
大事肯定會有,因為這絕不僅僅是門閥新一代的一次難得的海天盛筵,沒有美女沒有趴體,這場盛宴的目的是要殺人。
你要搞死我,我也要搞死你。
而她文臻,只想在不影響任務的情況下,保證自己和所有在乎的人的安全。
這是一個專門的休息隔間,雕花的精美的窗欞可以看見外頭點起了喜燭,紅光幽幽地透進來,血一樣不祥的顏色。
外頭有些騷動,她看了又看,這時候聞老太太應該被請過來了,然而并沒有。
唐羨之似乎下去查看了。
她舒出一口長氣。
底下鬧哄哄的,甲板上很多人在大聲說話,隱約有很多人一副和她很熟的樣子,在那里吹噓她如何的出色,如何在聞家比試中脫穎而出,如何以美食新鮮多樣聞名,如何在宮中獲得帝寵,又如何創立夜市,無償提供了數百種小吃,帶動了全國夜市的風潮,連帶商戶興盛,百姓得以做小營生,無數人受益,創辦江湖撈,自掏腰包辦書屋無償供士子讀書,惠及寒門,又提起這次和商醉蟬的比試,大贊她才貌雙全,能力卓絕,不僅是東堂新一代廚神還是新一代才女云云。
文臻笑嘻嘻聽著,心想商醉蟬這回可算解脫了。
一大隊侍女走了過來,大概要帶她去喜堂。
文臻滿腦子想著船,目光無意識地落在那些侍女身上,一個、兩個、三個……她目光忽然一定。
一個侍女行走間無意中被突出的欄桿撩了一下袖子,露出一截手腕,手腕上好像有個飾物……
唐慕之再往下一個臺階,就要走到通往底艙的通道上了。
忽然她停住了腳步。
那通道口,背對她,站了一個人。
那人的背影無比熟悉,便化成灰她也認得,她怔怔地看著那背影,想著他果然來了,想著他果然來了!一時心間不知是憤恨還是欣喜,腦子里一片空白。
好一會兒她才猛然驚醒。
這是唐家的船!
這是幾乎聚集了幾大世家重要子弟的船!
燕綏出現在這里,于情于理,她都不能留他!
她退后,張唇便要呼哨,忽然燕綏回了身。
觸及滄海之上,星光之下,燕綏那雙同樣星彩欲流的眸光,她忽然又忘記了自己該說什么。
那個通道之前有個對外的欄桿,燕綏便靠著那欄桿,閑閑淡淡地看著她,忽然道:“你哥娶了你的情敵,感受如何?”
唐慕之給這當胸一刀插得臉色一白。
好一會兒她才緩過一口氣,咬牙道:“你喜歡的人被我哥娶了,你感受如何?”
燕綏看著她,唐慕之絕望地發現他眸中一片空無縹緲,看她像看個透明人,他透過她的身體看艙壁,半晌才不在意地道:“那也要娶得了。”
“馬上就要拜堂,而你還在這里,你是在等著等會喜酒的殘羹冷炙嗎?”唐慕之一邊惡意冷笑,一邊在心中絕望地想,上一次這樣的斗嘴是在什么時候?
有過嗎?
那……能多斗幾句吧……
“哦不,我要去喝喜酒。”燕綏答得輕描淡寫。
“不怕喝到毒酒你就去吧。”
“和你在一起,怎么會喝到毒酒。”
唐慕之有點不敢相信地睜大眼睛。
“我們來打個賭吧。”燕綏這才正式看她,眼眸中卻一片冰清冷意,“你帶我進入喜堂。如果她拜堂成功,我從此就是你的未婚夫。如果拜不成……”
“如果拜不成我送你們下船!”唐慕之發狠地道。
“哦不用。”燕綏一臉這不過是只小船的表情,“這點事兒,我自己來。”
“那你是要我以后不再……糾纏你?”
“你唯一的好處,就是雖然嘴硬,但其實挺有自知之明。”燕綏瞟她一眼,淡淡道,“也不用。”
唐慕之神情越發暗淡。
她明白燕綏的意思。
她的情書、表白、守候、以及各種形式的糾纏,于常人可能嫌煩,但于他,那真是什么都沒有。
根本不放在心上的人,便是死在面前,他大概也就當路邊掉了只死蟲子,不帶多看一眼。
當然也就不需要拿來做交換條件。
這極度強大而自信的人啊。
遇上他是多少人的孽和劫。
她的心似乎裂成兩半,一半掉入滿是浮冰的海水,一半飛上燃著火焰的高空,希望與痛苦交織的奇異滋味令她渾身戰栗而眼眸閃亮,熱血卻在這樣冰冷禁錮中騰騰燃起,向著內心里不滅的不甘和野望——她要試,她要不顧一切地試一場!
在這以為終生都不能有的所謂機會之前!
“好!”她一個字咬金斷玉。
燕綏并無表情,算定她會同意。
“你要怎么進去?就這張臉,想都別想。”
“當然不。”燕綏懶懶道,“我都說了,未婚夫。”
“你要扮成司空凡?”唐慕之隨即便發現燕綏那件錦袍特別新,和司空凡常愛穿的式樣有點相似,大概是從司空凡衣柜里翻出來的。
司空凡年紀不大,個子卻不矮,當然要比燕綏矮,但隨著一陣骨節格格聲響,燕綏的身形瞬間矮下去半個頭,身上有點短的袍子頓時便合體了。
隨即他摸出一個面具,戴在臉上,赫然便成了第二個司空凡。
唐慕之并不以之為奇,她很早就聽說過燕綏的德容言工護衛隊,大多是跟隨燕綏多年,工字隊主要成員還是跟隨燕綏從他那個神秘師門里出來的,掌握了很多奇絕的技藝,其中面具便是其中一種。
世人只知道工字隊擅長手工,卻不知道他們連這個也會,唐家的信息流當然非常人可比,不僅知道工字隊會做面具,而且知道這種面具并不是人皮的,是豬皮,人臉五官的制作會根據每個人面容的骨骼進行定位后制作,一副面具需要很多次修改花費很多時間才能制成,而且燕綏也并不喜歡戴,所以很少有人知道這個。
這張臉仔細看并不能和司空凡一模一樣,但是晚間,人多,燭火朦朧,那衣服那身形,只要不站在很近的距離仔細看,是不容易發現的。
當燕綏整整衣冠,再看向她的時候,已經換了司空凡日常對著她的那種有點畏懼有點想逃的眼神,真真惟妙惟肖,哪怕再靠近一點,也看不出來了。
唐慕之一時有些恍惚,定了定神,示意燕綏和自己一起走,燕綏居然退后一步,用司空凡的公鴨嗓子有點惶恐地對她道:“唐六小姐先,你先——”
一模一樣的聲音、口氣,甚至措辭,居然還有點結巴。
唐慕之心中不知道是好笑還是好氣還是驚訝,只想著這個男人真是不枉自己喜歡,自己真是倒霉喜歡他。
也不多話,轉身先走。
燕綏隨即跟了上來,垂頭在她后一步,一路上遇見幾個人,大家看見唐慕之下意識便避讓,再看見她身后的小丈夫便忍不住笑,讓得更勤。
轉過幾個彎,唐慕之原本要從甲板上公然上舷梯,她覺得燕綏反正裝得很像,就坦然從人群中過去反而不惹人懷疑。
但燕綏拒絕了,他表示人多他會嫌煩,要求她從側邊一道隱蔽的舷梯走。
唐慕之向來無法拒絕他的要求,只好走側邊人少的舷梯,經過又是一截朝外的欄桿。
隱約似乎有人在說話。
唐慕之沒有在意,繼續前行。
燕綏走著走著,忽然對船頭頂上看了一眼,想了想,笑了笑。
唐慕之走快一步,一回頭看見那兩個說話的人,下意識一頓,隨即伸手,猛地對燕綏一推。
德高望重穿著一身唐家高等護衛的衣裳,端著一碗餛飩,行走在比較安靜的最頂層走廊上。
按照龍船壽司的提示,前方那一塊,應該就是整座船的中心。
那里一般都會有整座船的核心人物,掌握著整條船的行進,尤其在夜間,他的牽星術是決定船舵方向不走偏,避免撞礁的重要技能。
德高望重端著碗,敲響了那門,里頭立即有人警惕地問:“誰?”
“給您送夜宵。”
又停了停,門拉開了,德高望重對里頭一看,頭皮便炸了。
娘的。
怎么這么多人。
屋子里最起碼站了十幾個人,正中間一個老者背對著他,正抓著一個羅盤專心地對著航海圖。
“東西放下,出去吧。”
德高望重不甘地撇撇嘴,手上卻并沒有猶豫,慢慢地放下餛飩,看一眼外頭黑云嘯聚霧氣漸起的海。
黑云嘯聚的海上,停在島嶼另一面的黑甲船,慢慢地動了。
在霧氣的掩護下,那船如幽靈一般轉過半個島,一直到快要和唐家樓船呈直線的位置,才停住了。
季懷慶穿好一身軟甲,再罩上外袍,一副出客的打扮,他正面對著船舵,看著前方,對身邊下人道:“大少呢?怎么還沒到?”
話音未落,季懷遠悄沒聲息地走了進來。
季懷慶看見他嗎,皮笑肉不笑地道:“大哥,在艙里捂了這幾日,也該出來透透氣了。”上下掃他一眼,忽然又皺眉道,“大哥,說好要去喝喜酒,你怎么還穿著鐵甲?”
季懷遠低頭看看自己鐵甲,呵呵一笑,道:“鐵甲嗎?哦,這樣比較不容易死。”
他聲音不高,季懷慶沒聽清,皺起眉走近一步,道:“什么?”
底艙里很黑暗,又不敢隨便點燈,好在有了周沅芷的提醒,聞近檀和君莫曉很快找到了最好的一艘備用船。
趕緊將老太太扶進去,聞近檀給老太太穿水靠,君莫曉則尋找著可以將備用救生船推出去的通道。
人影一閃,在外把守通道的易人離進來了,他倒是熟門熟路,很快地找到了機關,幫兩人將船推入了通道,一邊道:“你們小心了,我不能跟你們出去。等會船一旦出了通道進入大海,里頭機關必須要有人立即關上,否則我擔心可能會觸動連發的機關設計。你們一出大船,就伏低身體趕緊劃,先劃到島上,然后隨便找條船開了就走!”
兩人都應了,那小船被一塊長板慢慢地遞到水面上,易人離眼看那小船已經滑出了船體,便收回長板,關上那塊活動艙板。
艙板在他面前緩緩關起,透過越來越小的縫隙他看見船已經慢慢搖開。
易人離放下心,正想著回到船上去照看文臻,忽然瞪大眼睛。
一道烏光,大抵是從船頭射下,忽然出現在視野里,直直射向小船上那三人!
喜堂里,文臻盯著那侍女袖子,但隔得遠,也沒看得清楚,隨即人便魚貫而入。
忽然她有些感應,偏頭一瞧,商醉蟬不知何時冒出來了,在下面一層甲板上,正殺雞抹脖子地似乎想要和她說什么,但隨即就被涌上的人群給嚇得掉頭就跑。
人人追逐的香餑餑忽然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鼠,希望商大家能夠很快適應這樣的落差并且不后悔。
侍女們鶯聲嚦嚦和她恭喜,然后又說吉時到了,請新嫁娘前往喜堂。
她便起身,有兩個侍女前來扶她,都垂著頭,神態恭謹。
文臻笑吟吟的伸出手,卻在兩人快要碰到她手臂的時候,猛地往后一縮。
這一縮,那兩人一怔,其中一人停住手,另一人卻反應極快,手臂一伸,露出一截白生生的手腕。
手腕上一截青筋微微凸出,宛如一顆青玉首飾。
文臻大叫一聲:“殺手!”同時指尖一翻,手上已經多了兩根氣針!
她臉色蒼白,氣針如電,直扎那人肘彎。
與此同時猛地后退。
但那人動作竟然比她想象中更快。
手腕一振,衣袖垂落,軟軟的衣裳忽然成了硬硬的鐵板,烏針撞在上面鏗然火花一濺,隨即齊齊斷裂!
而那人的張開的手掌間已經露出一截銀亮的軟劍劍尖,寒光一線便到了她咽喉!
文臻卻在倒退的同時已經雙臂成擁抱之姿,交剪護住面門咽喉和前心,這一劍到了她手肘一擺,似有黏力,竟然將那劍黏得向一邊一歪,但終究真力懸殊太大,無法將那劍直接引開,劍身擦頸側而過,一溜殷紅的血珠濺開。
隨即她被那真力帶飛而起,轟隆一聲撞上那隔間板壁,整個四層都似乎晃了晃。滿堂搖紅的燭影亂顫。
撞上板壁的時候她一抬頭,眼前一個掌影越放越大,旋轉著當頭落下來。
“要死了!”
一聲心底的大喊還沒喊完,便感覺一陣旋風起,滿室的人都驚叫著亂摔出去,隱約砰一聲震響,那手掌忽然不見了,隨即一團紅影從自己頭頂飛了出去,將本來就被撞得出現裂縫的板壁給嘩啦一聲撞出一個大洞,那紅影從那洞里飛了出去,文臻本來是靠著那板壁的,這下也不能控制地往后便倒。
那板壁緊靠著上樓的舷梯,眼看她便要成為第一個滾成葫蘆的新娘子,忽然一只手拉住了她。
文臻半身仰在洞外,倒掛著看見那紅影嘩啦一聲,又撞破另一邊的舷窗,直直落了下去。
片刻之后噗通一聲巨響,有人大喊:“有人跳海啦!”
隱約在船的另一邊似乎也有人在喊,“有人掉下海啦——”
文臻此時也來不及辨別,身體已經被拉了起來,她一抬頭,正對著唐羨之的眸子,那眼神令她一怔。
素日里這是仙子,再接地氣,也不染微塵不見煙火,一雙眸子煦煦又深深,是一泊空平如鏡卻又不見底的靜水。
此刻那靜水卻成了腳下的烏海,浪涌波急,翻覆搖動,滿滿焦灼。
拉住自己的手指也冰涼,指節泛了青,她就著唐羨之的拉力起身,對面唐羨之半跪著,上下打量著她,似乎想要說什么,一張口,卻噗地噴出一口血。
文臻一驚。但想來也不奇怪,剛才那位不是尋常刺客,尋常刺客也不能這么毫無聲息地混進來,那出手時候的威勢,她感覺自己便是有所準備,并且來得及用上自己的所有手段,也很可能在十幾招內便沒了性命。
唐羨之縱然武功比她高很多,不輸于那個刺客,但是他是后沖進來的,又要先弄走那批礙事的侍女,又要一掌將那個刺客打出去,想必也用盡全力,受了內傷。
不過……現在那家伙也未必好受。
文臻摸了摸頭頂的發冠。
她渾身上下都有散毒的機關,無論誰想要對她出手,都不可能不留下紀念。剛才被摜到板壁上,大力震動之下,發冠里的毒粉已經散了開來,沾染在板壁上,那人穿板壁而過必然有小傷口,多少要被毒粉浸入血液。
然后他落水,那毒粉確實會被水沖走不少,很難置他于死地。但遇見海水會腐蝕傷口,久久難愈,散發的臭味會令海中生物追逐而至,帶來麻煩,而且也很久難散。
這紀念想必很美妙。
愿他在鯊魚肚子里渡過余生。
舷梯上,唐慕之看見那兩人,不由一驚。
那兩人正在絮絮說話,其中一人道:“你見她總是躲這樣怎么行,多少拿出點男子氣概來。那位可不喜歡你這般畏畏縮縮。”說著話一轉頭,看見唐慕之也一怔,隨即笑道,“說人人到。”
唐慕之轉頭就要把即將上來的燕綏推下去。
但已經遲了,另一人猶豫了一下,似乎想走,卻被兄長胳膊肘搗了一下,便走了過來,道:“六小姐好,你這是需要幫忙嗎?”
司空凡。
他一邊走一邊下意識探頭,頭一伸,在下一層舷梯上,看見另一個自己。
另一個自己還在仰頭對自己笑,道:“嘿,我好。”
司空凡張大了嘴,感覺整個天地都魔幻了。
他身后自然是司空昱,見他神情有異,便一邊問怎么了一邊走了過來。
唐慕之眼底忽然閃過一絲陰狠之色,抬腳就踢!
砰一聲響,完全沒有防備,還在震驚中的司空凡硬生生被踢得飛起,越過欄桿,向下墜落。
司空昱大驚,急忙撲過去抓,然而終究慢了一步,只差毫厘,錯過了司空凡的衣角。
司空凡落下。此地是船最高處,落水便如被鐵板拍上,司空凡還算反應快,半空中一團身,試圖抓住一邊的船舷。
但他不動還好,一動,身體移動,正巧船頂機簧格格一響,兩道巨大的烏光射下,一道射向船底,另一道正撞向司空凡,那東西速度驚人,將他身體猛然帶落,嚓一下便入了水,連水花都沒激起多少。
片刻后水面上洇開一片淡紅。
這一下實在意外。唐慕之踢飛司空凡的時候其實也沒多想,算著他有武功落水也死不了,司空昱必然要下水救,這樣就把兄弟倆可以困住一刻。誰知道這一刻船頂機關竟然被驚動,機簧飛巨箭,其中一支,立刻就把司空凡帶入了水底。
這神弩巨箭只裝在船頂,籠罩全船范圍,只有底艙出現變故,比如備用船被劃出之類的意外,才會驚動聯動機關,射下巨箭。
唐慕之臉色不大好看,司空昱沒看清楚,她卻是知道自家船上的機簧巨箭有多可怕的,哪怕擦個邊,也要骨斷筋折,司空凡在那個位置碰上那箭,絕無幸理。
她心中掠過一個念頭——司空家要和唐家崩了!
第二個念頭閃過——殺了司空昱,死無對證!
對面,司空昱撲到舷梯前看了一眼,已經看不見司空凡,霍然回首怒道:“唐小姐!你太過分了!”
唐慕之面色森然,她心中后悔,嘴上卻硬,“一個廢物,怎配做我未婚夫?留著也是丟人現眼!”
司空昱咬牙,冷笑一聲,又一聲,指著她道:“好,你好,從今日起,司空家和你勢不兩立!”說完也不耽擱,脫去外衣,里頭一身水靠,便要下船。
但他也沒能下船,因為燕綏的手已經輕飄飄落在他頭頂,將他拍得暈了過去。
唐慕之立即上前一步,伸掌對司空昱天靈拍下。
燕綏虛虛一攔。
唐慕之臉色一冷,“我是為了你!”
燕綏輕飄飄笑道:“你知道為什么我喜歡文臻不喜歡你?”
唐慕之一臉我并不想聽,但燕綏想說什么管你想不想聽。
“文臻也心黑手狠,但是她有底線。”燕綏用看臭蟲的眼神看了她一眼,當先走開去,“而你,沒有。”
“可我適合你!稱霸天下要什么良善道德!”唐慕之聲音冷硬。
“哦不不,你錯了。真正想要稱霸天下,仁道其實不可或缺。唐慕之,你善不夠線,狠過了頭,你給她,提鞋都不配。”
“燕綏你再說下去咱們的交易就完了!”
“可以,請便。”燕綏提提衣襟,輕飄飄自己走了上去,他明明衣服已經合適,卻還總是不習慣地向下拉拉。
唐慕之看著他從容自在的背影,忽然感覺到什么,激靈靈打個寒戰,愣了一會才追上去,有點不可思議地問:“燕綏,剛才你是不是故意要撞上司空兄弟的?!”
燕綏回過頭來。
他立在高一步的舷梯上,夜風里長發和衣袍飄散,在淡淡星光下俯臉看著唐慕之,酷肖司空凡的臉雖然幼稚,那雙眸子卻可蘊宇宙,可葬星海。
唐慕之看見那張和司空凡相似的臉,先是激靈靈打個寒戰,隨即對上他的眸子,禁不住后退一步。
隨即她便聽燕綏用那種看似認真實則滿滿漫然的語調答。
“當然不是呀。”
一道烏光,沖著小船上三人而來。
易人離隔著漸漸閉合的艙板看見,大驚失色。
但他已經無法沖出去救援,只能眼睜睜看著那烏光即將抵達聞老太太后心。
那烏光來勢兇猛,在夜空中如鳴鏑呼嘯厲烈,那高度和角度明顯非人力可為,應該是機關所為。
此時他才知道,難怪這底艙沒有守衛,原來不僅里面有聯動機關,上頭也有。備用船被輸送到水里的時候一定還有個機關,沒有被觸動就會引發上頭的機關飛射巨箭。
易人離焦灼地想要掰開底下艙板出去,但又怕強力掰艙板觸動機關給外頭的船帶來危險,正糾結間轟然一響,眼前一黑,整個艙門已經關上,再也看不見外頭動靜。
易人離嘿一聲,咬咬牙,飛快向外奔,他此時也顧不得遮掩行跡,幾步奔出通道,和拐過來的一個人撞個滿懷。
那人“哎”一聲驚叫,聲音清脆,有點耳熟。
易人離拔刀的手半途停住。
低頭一看,卻是厲笑。
厲笑看見他也愣住了,兩人大眼瞪小眼,易人離煩躁起來,將她一推,心想叫起來就殺掉——
厲笑卻沒叫,也沒說話,撣撣衣服,若無其事地走了,走上臺階的時候還回應了不知道誰的呼喚,就好像根本沒看見易人離。
易人離怔了一會,繼續前奔,忽然停住腳步,仰頭。
黑暗里,一道白光,正從他眼前閃過。
巨箭襲來,船上三人明顯也察覺了,君莫曉猛然直起身拔劍想要擋住,聞近檀則立即撲到聞老太太身上。
君莫曉一直仰著頭,她感覺自己看見了兩道烏光,但是其中一道似乎被什么給撞上了,但現在她也顧不得這些,那箭速度快到無法形容,只一霎便勁風撲面!
“咔嚓”一聲,君莫曉用盡力氣飛投出的劍斷成兩截,落入海水。那巨箭只歪了歪,繼續呼嘯而來。
聞近檀面無血色,眼眸里倒映那烏黑旋轉的沉鐵箭頭。
忽然一道白光橫向而至,風聲尖利里狠狠橫撞在那箭箭身上。
這一下角度巧妙刁鉆,如蛇打七寸,明明白箭細弱,卻生生把那巨箭撞得半空一個旋轉。
隨即奪奪奪奪連響,半空里四箭追電而來,一射頭一射尾左右射兩翼,生生把那巨箭射得連轉三次,貼著海水旋轉出一道道扇形的美麗水波,直到抵消了可怕的沖力,最后被君莫曉半截斷劍給砸了下來。
那箭只剩一小節,奪地一聲釘在船幫上,竟然也能入船半尺!
如果給那箭射實了,聞近檀犧牲自己也護不了聞老太太性命,那箭能穿過她兩人,再將船射穿。
君莫曉和聞近檀死里逃生,一身冷汗,黑暗中一仰頭,隱約只看見船頭頂上有個人站起,向她們揚了揚弓,拋下一個牌子,又指了一個方向,示意她們往那里逃。
君莫曉伸手抄住那牌子,古雅的圖騰微帶兇厲之氣,滴血的荊棘與利劍纏繞,中間一個古體的“林”字。
兩人感激地仰頭再望。
遙遠星光下,那人身形奇高瘦長。
再次失望而歸的姚縣丞,在一樓甲板處,遇見了他那失魂落魄的妻子。
他把她拉到僻靜處,詢問她此行所得,林氏連連搖頭,驚慌得聲淚俱下。
“夫君……夫君……我們不要試了好不好……先前,先前我覺得我差點死了……”
姚縣丞急忙追問,妻子便將蠱惑唐慕之的事說了,末了顫聲道:“我覺得她根本就沒受到影響,和我以前遇見的情形不一樣。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岔子。我當時還想再試試,那位易公子忽然對我說,拜堂時辰要到了,怎么還不去湊熱鬧,我怕被他瞧出來,便趕緊走了。”
姚縣丞頓時放心,道:“那不是什么事都沒發生嘛!你怕什么!”
“不是啊,我后來走了之后回想,總覺得不對勁。唐慕之不對勁,易銘也不對勁,唐慕之有殺氣,易銘眼神卻仿佛在嘲笑我,仿佛我做了一件很蠢的事……我覺得……我覺得大抵只要我遲一點,就會被唐慕之給殺了……”
“嗤。什么殺氣,什么嘲笑。你呀,就是膽子小,疑神疑鬼。”姚縣丞不上心地拍拍她,出了會神,道,“既然和唐慕之已經有了這份打招呼的交情,后頭如果遇上,你便再試一試吧。”
“啊!夫君!”林氏意外地驚呼,“不,我不敢!你不知道唐慕之有多可怕……”
“都是你想出來的可怕。不過一個有點妖異的女人罷了。”姚縣丞不在意地笑笑,又放軟語調,輕聲道,“柔兒,我的好柔兒,我這邊一無所獲,總不能就這么白來一趟,機會難得,你再試一次吧,能解決了唐慕之,咱們也算為朝廷立功了。啊,就當為了夫君,再試一次,好不好?”
“夫君……”林氏淚盈于睫,很想和丈夫說明白唐慕之的兇狠和可怕,但觸及丈夫那殷切期待的眼神,終究說不出口,只得哽咽地點了點頭。
“娘子。為夫多謝你了。”姚縣丞再次將妻子擁進懷中。
夫妻倆相攜著離去,都沒注意到,頭頂上,一條人影在他們走后倒掛下來。
遠處朦朧的燈光射穿這一角黑暗,照亮易人離若有所思的臉。
易人離剛剛離開,一條人影便出現在底層通道旁。
這時候正是文臻遇刺,唐羨之不顧一切相救的時候,也是頂層人群最亂的那一刻,這個人不動聲色離開了頂層甲板,來到了這里。
他一路步伐輕快,瀟灑自如,宛如分花逐葉,行走于自家后花園。
今晚唐家大船的底艙特別熱鬧,人們像走馬燈一樣,一批批來了又去。
他直奔底艙,那里還有三條船。他腳不停步地經過兩艘船,手一揮,奪奪兩聲,那兩艘船都被利器穿透。
隨即他手在墻上一摸,便打開了機關,最后一艘完好的船順著打開的通道緩緩滑出。
他上船,順著通道入水。
此時君莫曉聞近檀逃過一劫,剛剛順著大船的陰影劃到另一邊。已經看不到這邊的動靜。
咔嚓一聲,船入水,在入水前那一刻,易銘手指一彈,船身某處一震。
隨即風平浪靜。
君莫曉兩人遇見的必殺之箭,在他這里根本就不存在。
星光淡淡,他面具下的半張臉輪廓秀美。
是易銘。
易銘一路劃船,垂頭看著水面,似乎在尋找什么。
不一會兒,他在某處水波特別涌動的地方停下,手指彈出一簇粉末,那處水波便平靜了。
隨即嘩啦一聲,一個人頭忽然冒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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耐心些哦,群戲,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人物,行動,都必須交代清楚。為了盡快推進,都已經忍痛萬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