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近純一怔,低頭一瞧。
手上是一個臟兮兮的泥巴塊子。雖然用一張紙包著,但紙已經松開了,干泥巴簌簌落在她的華麗袍服上。
聞近純一聲尖叫,像遇見了什么可怕的東西,一甩手便把那泥巴塊子給扔了,“什么惡心東西!”
聞夫人也急忙躲避,一臉嫌惡,“扔出去!扔出去!”
那東西骨碌碌滾到墻角,所經之處,眾人都忙不迭躲避,生怕被弄臟了自己的華麗衣裳。
文臻笑瞇瞇看著。
“文大人!你什么意思!”聞夫人怒喝,“太子的喜事,你竟然送上土塊,你這是在詛咒太子嗎!”
聞近純忽然側了側頭,看了一眼身邊兩個一直沒有說話的嬤嬤。
那兩個嬤嬤一直面無表情看著,此刻對視一眼,一人便冷聲道:“文姑娘,今日你來得正好,我等奉太后懿旨,正要尋你。”
眾人聽見這句,都凜然,齊齊又不動聲色后退。
文臻緩緩轉頭,凝視那兩個嬤嬤,“哦?太后娘娘有何懿旨?”
嬤嬤道:“跪聽。”
文臻默然。
嬤嬤道:“論身份,太后是天下之母。論族中輩分,太后也算你的姑祖母。太后娘娘懿旨,你也打算大喇喇站這聽嗎?”
文臻立即笑了。
“當然不,太后懿旨,臣自然要大禮以對。不僅臣,這里所有人都要以行動表示對太后的尊敬。”她順手一拉聞近純,聞近純根本無法抗拒,被她拉得踉蹌站起,文臻抬腳對她膝彎一踢,笑道,“跪聽!”聞近純噗通一聲跪在落了泥巴沙石的青磚地上,文臻這才撩起衣裙,恭恭敬敬跪在了旁邊的蒲團上。
嬤嬤:“……”
眾人:“……”
眾人被這騷操作給震得腦子一空,下意識竟然也跟著跪了。連聞夫人左右張望一陣,也鐵青著臉跪了。
聞近純肩膀掙動,想要起身,但文臻手擱在她肩膀上,哪容她起身。她掙扎越狠,文臻手勁越大,一副你再用力我就把你按到地上的架勢,聞近純只得不動了。
那兩個嬤嬤臉皮抽了抽,給了聞近純一個安撫的眼神,才冷聲道:“太后有旨意。文氏女臻,生而不祥,新婚喪夫,當是德行不修之故。著令即日留在宮中,以心血虔誠抄寫無礙經三十二卷十遍,以贖前愆。抄完便可出宮。”
無礙經……
文臻沒聽過這卷經書,據說太后信奉的也不是正宗佛家教義。雖然不知道這卷經書有多長,但是方才說到經書的時候她聽見有人抽了口氣,顯然這卷經可觀。
大部頭書用血抄十遍,這是想她流血至死嗎?
文臻雖然沒有見過太后,卻一向對她抱持十分警惕。選擇最苦的修行卻讓別人代苦的所謂“慈悲”,比真小人還要可怕。瞧這一出手,就如此的酷厲惡毒。
唐慕之是遺傳了她吧?
“文大人是去香宮寫,還是在這里寫?”那嬤嬤一揮手,便有人端上桌案,案上有竹簡,還有小刀,那筆是特制的,中空,大概是方便血流下來寫字的,筆頭就是針,所謂抄經,是用這針筆蘸自己血一字字刻在竹簡上。
文臻發現身邊的聞近純一看那筆就渾身一顫,想來也這樣“虔誠地”抄過經。
“文大人,請吧。”嬤嬤催促。
文臻跪坐在那里,不動,問:“我犯了什么錯,要受這樣的懲罰?”
“文大人慎言!這不是懲罰,這是太后予你的慈悲!”嬤嬤厲喝,“你生來便有罪孽,卻不思修行,以至于貽誤自身并牽連他人!太后這是予你機會自省自救,切勿辜負她老人家恩德!”
“換句話便是有錯咯。”文臻道,“嬤嬤還請明示。我這人認死理,不是我的錯我不認,不是我的錯我也不接受懲罰。少不得要去廷前辯上一辯。”
“自然算你的錯。如果你再拖延狡辯,罪加一等,多抄十遍!”
“哦,有錯便當接受懲罰,明白了。”文臻點點頭,接過嬤嬤硬塞過來的針筆。
聞近純趁機直起身,眼底掠過喜色。
她不怕文臻不寫,也不怕文臻寫,寫,文臻要吃苦頭,不寫,文臻要吃更大的苦頭。總之,是逃不掉的。
當她得知唐羨之死了之后,就知道文臻的苦日子要來了。
不然她還不至于這么明著和文臻做對,畢竟新嫁娘也不宜行事太過。
“抄經啊,心頭血啊……”文臻唏噓著,揉揉手指,一臉怕痛的表情,慢吞吞拿起針筆。
“伺佛當誠,誠,便不受人間苦痛!”嬤嬤厲聲呵斥。
“哦……”文臻拈起針筆,忽然一把抓過身邊聞近純的手。
聞近純剛才吃過她的虧,已經趕緊掙扎起身,偏偏給她壓得渾身酸軟,動作便慢了一點。
文臻手起針落,一針戳在了她的腕脈上!
聞近純一聲慘叫,鮮血飚起尺高。
她劇痛之下,拼命掙扎,鮮血濺射開去,滿地青磚遍灑紅梅。
聞夫人尖叫,嬤嬤怒喝,宮女驚嚇失聲,夫人們臉色慘白紛紛踉蹌后退。
只有文臻一動不動,針筆扎在聞近純手上,直到那管子里已經灌滿了血才松手。隨手將聞近純受傷的那只手一甩,甩得血星飛濺,順手還將另一只手拉過來,大抵有墨水用完了方便隨時取用的意思。
一邊端端正正在竹簡上開始抄經。
滿院寂靜,眾人再次被她的騷操作震住,當真愣愣地看她寫了幾個字才反應過來,隨即尖叫炸起,夫人們逃得更遠,聞夫人倒撲了過來,一邊大叫:“來人!來人!快把她給拿下!”一邊去拽聞近純。
文臻也不爭奪,就勢放手,卻又將針筆一晃,對著聞夫人的腕脈做出要扎的樣子,嚇得聞夫人趕緊放開了聞近純,幾個大步逃開去。
那兩個嬤嬤怔了好半天,才捂住心口往后退了幾步,先前說話的那個穩了穩心神,怒喝道:“文大人!你怎可行事如此暴虐兇狠!”
文臻愕然看她,“哪里兇狠?”
“竟然取人血抄經!”
“是你們要求以人血抄經的啊。”
“還是這血不是人血,是狗血?”
“手段殘忍?這針筆這竹簡不都是你們提供你們要求?”
“哦。”文臻站起身,將那染了血的竹簡往嬤嬤腳前一扔,“那就是,取我的血叫神仙慈悲,取她的血叫暴虐殘忍?”
那嬤嬤橘皮老臉抽動一下,怒聲道,“有錯的才當受罰!”
“哦,你承認這是懲罰了。”文臻笑。
嬤嬤咬牙。
“既然是有錯當懲。”文臻道,“聞近純,來,換只手,灌墨水。”
嬤嬤;“……”
“賤人囂張至此!你這是對太后不敬!”
“你們這是對陛下不敬!”文臻驀然提高聲音,驚得所有人一怔。
門外有人停住腳步。
“胡言亂語!我們何時對陛下不敬!”
“不知道嗎?那我們來先說說我剛才那個賀禮。”文臻冷笑,一指滾在角落里的那塊泥巴,“那叫紅薯。是唐公子歷經千辛萬苦從海外小島中取來,也是我歷經千辛萬苦一路從海上帶回。這種作物,可生長于任何貧瘠的土地,耐旱耐寒,產量巨大,食用美味且飽腹,可作糧食以及多種用途,一旦被廣泛種植,則東堂百姓此后再無餓殍。你們說這東西不珍貴?你們倒是說說,你們這些珍珠寶石黃金玉,哪樣比這個珍貴?”
一殿的人愕然看著那塊泥巴——就這玩意?說得這么天花亂墜?
那嬤嬤冷笑一聲,剛想質疑,就被另一個一直沒說話的嬤嬤拉了拉衣角。
門外先前響起雜沓的腳步聲,現在卻沒有了。
“就在方才,我在景仁宮將這紅薯敬獻于陛下。陛下十分喜悅,李相撫此物痛哭,司空太尉及諸臣人人品嘗贊賞,以此賀我陛下洪福齊天,才有此物出世,澤被萬方。”文臻將那紅薯撿起,在掌心掂了掂,笑嘻嘻看著眾人,“剛才是誰說這東西惡心來著?陛下為之欣喜,諸位大人為此鼓舞,百姓即將因此再無饑餓困苦的東西,你說惡心?”
剛才幾個大驚小怪的貴婦趕緊低頭,生怕被她記住臉。
門口,一大群護衛和官員前面,太子臉色難看地站著,揮手示意所有護衛退走。
“就這么點泥巴,你們說惡心。說得好像你們不吃那些糞澆出來的菜一樣。”文臻搖頭,“農事乃天下之本。你我吃喝生存,多賴農事。東堂立國以來,向來重視農桑,開春陛下會親耕,入夏皇后會親蠶。陛下皇后沾得泥巴,你們沾不得?你們吃了幾天飽飯,享受著百姓的供奉,就敢如此蔑視稼檣,也不知道諸位的夫君,平日里勸農勸桑,滿口百姓,卻原來說著玩的,自家的夫人,都不懂這些道理。”
外頭一堆的官員賀客,開始抹汗,滿殿找自己的妻子,惡狠狠眼刀殺過去。
“我獻給陛下的珍貴之物,拿來賀太子殿下的喜事,然后被說惡心?”文臻笑,“到底誰更不敬哪?”
“對陛下,對諸位老大人如此不敬,這樣的錯誤,難道不應該懲罰?”
“文大人誤會了。”
文臻一聽這聲音便笑了,回頭對著滿臉笑容進來的太子施禮,“恭喜殿下,賀喜殿下。請殿下恕微臣失禮放肆之罪。”
“文大人言重了。”太子滿面春風,連忙抬了抬手,又親自接過那紅薯,驚嘆地道,“這便是紅薯嗎?方才孤是聽說了,正渴盼得一見。沒想到文大人竟然以此為賀禮,真真是今日喜宴上最珍貴的禮物。”
看見太子進來,滿臉喜色的聞夫人聽見這句,身子一軟又坐了下去。
聞近純掙扎著自己爬起來,她一直沒有哭泣,只是從太子進來后,就默默捂住自己還在流血的手腕,哀哀地盯著太子看,眼里淚珠盈盈,欲落不落,分外楚楚動人。
新人總是受憐愛的,新人在這么大喜的日子里受了委屈卻默默隱忍,比撒嬌哭訴更加惹人憐惜。
然而媚眼終究做給了瞎子看,太子一眼都沒看聞近純。
聞近純便低了頭,一滴淚落在手腕上,在潔白的手腕上沖出淡粉色的溝渠。
聞近香站在一邊,她對這一切都很意外,一直糾結著要怎么做,此刻看見這般眾生相,心底卻漸漸涼了。
這就是親人,這就是皇家。
諸般富貴榮華都是虛妄,冰殼子一樣看著華麗燦爛,都不過是借著他處的光,靠不得,觸不成,稍稍用力,便碎了。
倒是文臻,那個當初她親自從小鎮里接出來的不起眼的姑娘,完完全全靠自己,立于世人中央,行事果決,言笑朗朗,逼得太子殿下都不得不虛以委蛇。
原來,人是可以這樣活的……
文臻笑盈盈對著太子,眼角瞄到悄悄退去的東宮守衛。太子對著她笑得一臉溫和,文臻可以確定,他此刻定然內心復雜。
她沒帶禮物,順手拿出紅薯,其實就是為了坑聞近純,但這個禮物其實對于太子很有意義,比什么金銀珠玉都珍貴,是可以借題發揮表忠心的,如今卻給這一群愚蠢的女人給破壞了。
文臻向來坑人不會只坑一次,都是連環坑,可以想見,不管之前聞近純和太子有多少情分,今日之后都會受到影響。愚蠢、不知機,不識大體,這樣的帽子是戴定了。而太子需要的女人,也絕不會是這一種。
聞近純的路數其實沒有太大的問題,也算謹慎,只是她也沒想到,抬出太后來也沒能鎮住文臻。
太子當即便拉著文臻要她去前廳喝一杯喜酒,算是慶賀她升官,雖說男女有大防,但是文臻是朝廷命官,從這一層身份上也去得。
文臻也便笑著應了,正要往外走,那太后宮里的嬤嬤忽然上前一步,對太子施禮后道:“太子殿下,太后這里有旨意,要文大人抄經。聞良媛已經受了懲罰,但太后的旨意……”
她語氣已經收斂了許多,但堅持不改,文臻皺皺眉,她知道太后對自己印象不可能好,唐羨之這一出事,必然更不好。太后的身份在這里,真要硬頂,以后便是無窮無盡的麻煩。
本朝孝道治國,便是皇帝,在太后堅持下,也是不能硬頂的。
太子也在猶豫,他和皇祖母并不親近,不敢也不愿意為了文臻和皇祖母較勁。
卻忽然有人懶懶道:“抄什么經?”
文臻心噗通一跳,隨即便于喜悅里生出淡淡無奈來。
大坑貨來了,不會把事情搞得更糟吧?
她清晰地看見,在場所有人,在聽見那個聲音后,眉毛和肌肉都無法控制地抖了抖。
瞧這個下意識反應……
轉頭,看見月洞門口,渾身散發著無形裝逼氣質的逼王燕綏。
那兩個嬤嬤,平日里常在太后宮里,少見燕綏,也沒領教過他的坑,因此倒沒露出太多畏懼神色,不卑不亢行了禮,便將讓文臻抄經的理由說了。
文臻只覺得眼皮子在抽動——不說還好,一說為唐羨之祈福抄經,香菜精不給你搞出事來她不姓文。
燕綏淡淡聽完,沒什么表情,分外寬展漂亮的雙眼皮耷拉下來,瞄了一眼那針筆,再瞄了一眼滿地血跡和剛刻了幾個字的竹簡。淡淡道:“無礙經,七萬八千字。”
文臻:“……”
太后你狠。
兩個嬤嬤忽然便覺得渾身一冷,四面望望又沒發覺有什么異常,正想催促文臻抄經,她們此刻已經不敢讓文臻抄十遍,心想抄幾個字也行,不然這樣拿回去,她們自己首先要倒霉。
卻聽燕綏道:“這里烏煙瘴氣滿地狗血,怎么抄?抄經,就要到香宮去抄,沐浴在佛光香花之下的抄經,才有祈福作用,不僅她要抄,我也要抄。”
眾人:“……”
又開始作妖了又開始作妖了!
唐羨之死了你特么的祈什么福,希望他早點下地獄嗎?
“唐羨之也算是為了我離去的,我為他祈福也是應該。只是你們把這事歸咎于文臻,還認為這是罪過,那就大錯特錯了。”燕綏正色道,“他和我漂流到海上小島,遇上了地火龍升天,這是千年難遇的坐地飛升機會,我們兩個都希望乘龍而去,從此列入仙班。因此略有爭搶,最后我想著西番未靖,南齊叩邊,云雷虎視,媳婦未娶,便讓了他一招,給他搶到了乘火龍的機會。”
文臻怔怔地望著燕綏,很想蹦起來打掉他滿嘴大牙。
滿口胡柴!怎么不去寫網絡小說!
唐羨之知道,會氣得從火山口爬出來掐死他吧?
看那些官員的表情,好像都挺遺憾騎火龍走的為什么不是燕綏。
“其實這是好事,但是祈福倒也應該,就當祈求他不要迷路,順利飛到九重天吧。”燕綏道,“只是既然是好事,就不要弄得血淋淋的了,不吉祥。文臻,隨我去香宮,當面給太后抄經。”
文臻只得應了。燕綏轉身要走,眾官員齊齊松口氣,燕綏忽然又停住腳步,看了一眼殿內的那些鵪鶉似的夫人們,道:“聽說諸位大人方才蔑視農桑來著。”
眾官受驚,急忙紛紛聲明自己非常重視農桑,體恤百姓辛苦,燕綏無可不可聽著,末了道:“原來是誤會諸位了。想不到諸位竟然在自己府里也親自躬耕,真是當為楷模。”
眾人呆了一呆,心想自己什么時候說過,然后才想起方才有位馬屁精辯白過了頭,是有這樣扯了一句,但此時哪敢澄清,也急忙紛紛點頭稱是。
文臻開始微笑。
一個巨大的坑在前方向他們招手!
“既然如此。”燕綏一揮手,“與其在府里耕地,不如為國耕地。陛下剛剛下令開辟司農監,負責新物種培育種植,要在五架山下開千畝園地,需要很多人勞作。此事事關民生黎庶,自然比你們在家里種地重要。本王這就回稟父皇,說明你等拳拳愛國之心,給你們排班,每日下值之后,攜夫人輪次去種地吧。”
眾臣:“……”
太子:“……”
文臻:“……”
騷就一個字,我不說第二次!
不僅要種地,還要帶老婆種地,還要不能耽誤上班得下班后去種地!
她本來正在思考這千畝土地如何盡快招來人手進行種植,最好要找有經驗的人士,結果燕綏隨手就給她解決了。
要這些官兒種地是假,折騰是真。這些養尊處優的官兒,哪里經得起幾天折騰,幾天之后必定會讓自己的家丁佃戶上陣。這些四品以上的官兒,誰家沒有田產莊園,哪家莊園沒幾個精通稼墻的老農?
到時候人也有了,人才也有了,還不要錢!
文臻心花怒放,心甘情愿地跟著燕綏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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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文臻:小甜甜逼官兒們幫我種地!
燕綏:我也想種你的地,還想你的地盡快開花結果。
文臻:……殿下你是不是在開隱形飛車?
劇場爽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