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文臻一大早起身,穿衣打扮,準備去給皇后賀壽。
以她的身份,應該是先去朝中,皇后今日可上朝接受眾臣參拜。然后皇后回后宮,至于那時候文臻還要不要去,就要看皇后的心情了。
給皇后的禮物已經一大早由中文送了來,是個十分精致也沉重的木盒子,文臻悄悄打開看了一下,果然是一件珍珠寶衫。圍肩半袖款式,也就是個珍珠披肩,燕綏似乎并不小氣,給皇后用的是七彩珠,顆顆碩大渾圓,一眼看上去確實是少見的珍品,想必是搜刮來的定瑤的戰利品,但文臻卻看出這些珍珠比自己那套衣裙上的珍珠,珠光品質還低了一個檔次,但是因為碩大渾圓,很是先聲奪人,乍一看便尊貴許多。不由想燕綏如今真是收斂了許多,至少在考慮她的事情上,越發細心謹慎。
但她是個更謹慎的人,燕綏送的衣裳首飾雖然低調,但滿朝貴人,有心人還是能看出端倪,因此也就沒打算帶這衣裙去,只把自己的官服穿了,便去門外上車。
她已經和燕綏說好了,不和他一起走。車子就停在門外,燕綏的大頭領中文現在已經成了她的馬車夫,文臻卻沒讓他趕車,和他說了幾句,讓他去辦件事,另外派了西班牙語來趕車。
文臻還沒靠近車,車里已經鉆出一個人來,脆生生喊一聲:“小姐!”
文臻怔了一怔,隨即認出這竟然是在漳縣幫過她的那個少女,繡娘中少有的善良且有膽氣的女子。也在當日救下的那批繡娘里。
中文在旁邊道:“文姑娘,我們殿下說了,宜王府沒有侍女,但你進出宮廷各種場合不能沒有跟著伺候的人。正好這位桑娘不想再做繡娘,以后便讓她來伺候你罷。”
文臻最初從聞家出來,是沒有侍女的,畢竟聞真真本就沒有自小跟隨長大的侍女,到了宮里點金抹銀這種伺候她的小宮女搞出那么大事兒來,她也便不想用侍女了,燕綏這里又是個和尚廟,她也不是個嬌氣人兒,只是偶爾進出,確實有些不大方便。
這少女桑娘她印象挺好,便扶著桑娘的手上了車,問了幾句,確定她確實是真心愿意做自己的侍女,便說桑娘這名字不大好聽,改做采桑算了。
采桑自然歡歡喜喜應了,她出身貧苦,自小和繡莊簽了死契,等于一輩子賣給繡莊,本以為這輩子要勞作到死,沒想到還有走出漳縣的機會。她知道了文臻的身份后,對文臻佩服得很,因此燕綏著人一問,她便立即應了。
文臻見她雖然做侍女還不熟練,但手腳麻利,態度討喜,也心情頗好,見采桑挽著一個頗沉的大包袱,好奇地問是什么。采桑便道:“小姐,這是給您備換的衣服啊。”
文臻汗了一下,沒想到她自己不肯帶,燕綏還是讓這姑娘給帶著了,想讓她不必帶著太沉了,采桑卻不肯,道:“聽說官宦人家小姐,出門都備一兩套衣服的,小姐只帶一套已經是委屈了,這萬一有人拿您衣服說事呢?”
文臻笑一下,心想這位沒看過宅斗小說,怎么也這么無師自通,也不和她多說,此時已經快要到宮門前了,她例行要去前廷,正要讓采桑在宮門外等候,已經有皇后宮里的宮女來行禮,道等會請她去皇后宮里吃一碗長壽面。這是向來給內外命婦的恩典,招呼到文臻也是題中應有之意,文臻便命采桑先跟著皇后宮女去鳳坤宮。
文臻到景仁宮,按資排輩,進入文官隊伍,她和諸臣子大多只是臉熟,逢人便笑罷了,在場的都是高官,自然也都予以回應,只是那或友善或淡漠的面孔下,到底藏著什么心思,就很難看得出來了。
照文臻想來,應該不是太愉快。
哪怕皇帝開明,允許女性入朝為官,但終究這是一個被歧視的弱勢群體,她又是以廚子身份出道的,更容易被人輕視,所以當初皇帝表示她不用上朝,文臻也非常愉快地接收了,她可不想整天面對陰陽怪氣的擠兌和目光。
哪怕她在福壽膏事件里對很多人有恩惠呢,但人性如此,恩惠很容易被忘記的。
皇子們在太子的帶領下站在最前頭,文臻只隨便看了一眼,就感覺到一道惡毒兇戾的目光,那是燕絕的。這位倒霉蛋兒上次之后休養了很久沒出來,這還是第一次參加這種公開場合。
等到里頭太監甩鞭,宣諸臣進殿的時候,文臻就看出來了,雖然極力掩飾,但燕絕走路還是有點瘸了。
這一點殘疾,等于直接斷了他的承嗣之路,自古無瘸腿的皇帝。
其實瘸不瘸,燕絕都沒什么機會登及九五,但當事人并不會這么認為,他只會覺得自己的機會被人陷害剝奪了。
他就排在燕綏后面,文臻看見他梗著脖子直直盯著燕綏后頸,隱隱有點擔心這家伙會不會突然狂性大發,一把掏出刀來戳進去。
倒是燕綏自己,似乎完全不在意,把后背對著恨自己的人,好像身后不是人,只不過是一只阿德利企鵝。
文臻看見林飛白也在,在武將第七,那人冷冷站在那里,哪怕身處于自己的種群,也和其余人格格不入模樣。
文臻想這是故意的還是天生的呢?林家聲名太盛,軍權太強,偏偏人丁又單薄,林飛白如果表現得善于交際如魚得水,恐怕會死得很快。
厲國公腆著肚子站在武將第二,看見她點點頭。
文臻也回禮。覺得厲響的態度似乎又有些不一樣。之前一直覺得厲國公看似渾人實則精明,是不大愿意摻和各種利益紛爭的。逢上機會賣個好,平日里也不多兜搭,如今這樣主動招呼,有點難得。
聽說厲國公生了八個兒子,整日里府里雞飛狗跳,對兄弟家的女兒厲笑十分寵愛和護短。
九大世家經過皇帝這么多年的滲透整合,除了已經滅了的封家,姚厲林單其實都漸漸依附于朝廷,頂多有些利益上的小九九,司空家態度曖昧,真正不能被招安必須魚死網破的只有那三巨頭。
文臻發現九大世家之間其實很少聯姻,這有些不符常規,倒是前幾天在易人離那里聽了一嘴,據說九大世家早先跟隨開國太祖奪天下的時候,有過誓言也有過詛咒,聯姻易遭不祥,所以很少進行這方面的勾連。只是現在許多年過去了,這一條已經很多人不在意了。
文臻想可不是不祥?司空家想和唐家聯姻,結果呢?司空凡死了。
聽說司空群已經上了折子,求立庶長子司空昱為世子。陛下已經同意了。
文臻一邊思考著一邊進殿,景仁宮帝后升座,皇后一身常服,微笑接受眾臣參拜獻禮。
她雖然被禁足了一陣子,但皇帝從未露出要廢后的念頭,而且現在宮中德妃獨大,德妃偏又沒有娘家,行事又放肆,她膝下的三皇子也一般德行,眾臣一來更愿意皇后連任,一來捧著皇后便是捧著太子便是壓宜王氣焰,因此態度上并無半點怠慢,反而愈發尊敬。
這種尊敬體現在言辭、姿態,以及獻上的禮物上。
太子獻上一尊五彩寶石牡丹,花大如盤,彩光輝煌,從各個角度昭告了皇后母儀天下的地位。
大皇子需要戍邊,命副將代為獻上一對帝王綠翡翠如意。
第三個便是燕綏,眾人的目光唰地一下聚集在他身上,太監捧上禮盤,燕綏伸手掏袖囊。
今日眾人的禮物,大多都體積不小,用各色華麗盒子裝好。隨從不好進殿,都自己小心翼翼捧著提著,恭恭敬敬放到太監的禮盤里,哪有這樣往袖子里一塞的。
連個盒子都沒有,顯然也不是什么稀奇物事。
眾人看燕綏的眼神雖然大多不善,但誰也不會在這個時刻多事,卻忽然有人冷哼一聲道:“看宜王殿下這獻禮的架勢,想來也不會是什么驚世駭俗的珍品。要老臣說,殿下這禮,不獻也罷,少做些天怒人怨的事情,少給皇家惹些麻煩,也便是孝敬體貼娘娘了。”
這話一出,原本還有些嗡嗡議論聲的朝堂,頓時靜得落針可聞。
文臻有些意外地看著姚太尉,印象中這位朝廷重臣,為人有點板硬,但就事論事,并無太多私心,也正因為如此,姚太尉才能以世家出身登上三公之位。怎么這幾日便和中了蠱似的,忽然便這么針對燕綏了?
皇后壽辰都不放棄彈劾,而且好像還找到了新的突破點,這是要把燕綏的罪再釘死一點,不讓他跌落王座不罷休啊。
眾目凝視,燕綏就像沒感覺一樣,看都沒看姚太尉一眼,但伸入袖囊的手卻停住了,瞟一眼姚太尉,道:“想來姚太尉獻上的必是驚世駭俗的禮品。”
“非也。”姚太尉搖頭,“皇后素來賢德尚樸,而為人臣子的忠藎之心,也不應以禮物的珍貴與否論定。便如老臣方才所說,能護我山河,能為民謀福,能為陛下盡赤誠之心,能為朝堂盡綿薄之力,這樣的臣,這樣的禮,才應是陛下和娘娘最喜歡的。”說著對皇后施禮,“不知娘娘以為然否?”
皇后微笑道:“那是自然的。不過忠心之禮,珍寶之禮,都是諸卿心意,本宮都很喜歡。”
姚太尉淡淡道:“娘娘說的是。”
他話音剛落,立即一人聲音激動地接道:“是以,還是請宜王殿下將烏海草菅人命之事給陛下娘娘一個交代,將堯國和談失敗之事給陛下娘娘盡力補償,盡到自己的孝心,再說其他的罷!”
眾人紛紛側頭去看那說話的傻大膽,用眼神給予鼓勵支持和敬佩之意,也有人面露憂色,有點不明白為什么這兩人要在這樣的喜慶場合開炮。
不過仔細想一下,皇后娘娘應該挺喜歡這樣的開炮,絕對不會介意自己的壽辰再次變成對宜王殿下的三堂會審。
文臻眉毛一挑,怒色一現。
這炮開了好幾天還沒完嗎?皇后生日都繼續加班嗎?就這么要不死不休嗎?
她身邊不遠處就是林飛白,她頭一側,悄悄問他:“這老家伙是誰?”
“太常寺卿,林俞。”
文臻正想這位是誰,以前也沒啥存在感,太常寺,清貴文職,怎么忽然就和燕綏杠上了。
想了一會忽然想起來,這不是當初姚縣丞夫人林氏的父親嗎?姚縣丞是姚太尉頗為喜愛的侄子,據說姚太尉幾個兒子都好武,但并無建樹,姚太尉這個侄子從小一直養在他府里,差不多也就當兒子看了。
這么說勉強也算一對親家。
林氏在烏海上是死了的,文臻眉頭一皺,有點明白這兩人不顧場合發難的原因了。
燕綏徹底停了掏禮物的動作,看了林俞一眼,道:“本王便要交代,也是和我父皇的事。何須你操心?”
“天家無私事!”林俞硬邦邦地回,盯著燕綏的目光滿是悲憤,“何況我還是苦主!”
殿上轟然一聲,眾人都驚疑不定地盯著林俞。
皇帝皺了皺眉,看了看燕綏,忽然又看了看文臻。
文臻垂著眼,沒有接他的目光。
皇后仍舊菩薩一樣坐著,林俞這句話一說,眼看著眼圈就紅了,拼命忍住,猛地往前一撲,跪在丹墀之下,向帝后砰砰磕頭,“陛下恕罪,娘娘恕罪,臣本不該在這喜慶日子里提起此事,只是實在是……實在是……臣昨夜才知道小女亡于烏海之上,臣一夜輾轉反側……今日臣有諫言……請陛下娘娘容臣一訴,臣愿之后自領咆哮金殿不敬皇后之罪!”
令人窒息的沉默,半晌之后,竟然是皇帝接了話,“那你便說罷。”
林俞咬牙忍住哽咽,道:“當日烏海之上,唐家宴客,廣邀親朋及建州百姓觀禮。臣幼女林氏,嫁與姚太尉侄漳縣縣丞姚文邕,也在受邀之列……”便將當日的事說了個大概,末了道,“宜王殿下下令撞毀唐家船只,導致小女和女婿落水,女婿先得救,上了唐家救援的船只,小女卻在水中,遭海獸撕咬而亡。而當時殿下就在場,不僅沒有施救,當臣婿跪求殿下相救小女的時候,殿下竟然置之不理!”
眾臣嘩然。
文臻眉毛一挑。
她覺得有點忍不住了。
真特么的顛倒黑白。
“林大人。”
甜美的女聲響在金殿之上,眾臣一時有些恍惚,心想哪里來的女人,好像不是皇后啊。然后才反應過來,哦,現在多了一個女大臣了。
眾人齊刷刷地看她,文臻迎著所有人的目光,淡淡道:“不知道是何人給林大人說了這個版本的經過,但據我所知,事實不是這樣的。”
“不是怎樣是怎樣?”林俞咬牙盯著她,“你要說小女的死是自己落水,是咎由自取,和殿下完全無關,是嗎?”
最后一句從齒縫里迸出,悲憤至極的文人也能生出殺氣,群臣看看他,又看看文臻,最后有志一同地,看看燕綏。
和所有人面色復雜不一樣的是,燕綏本來一直無可不可地聽著,淡漠的表情在文臻忽然開口后,便有了細微的變化,那變化不熟悉他的人也不大看得出來,但沒來由地也會覺得,殿下忽然看起來,眉目更暢朗,目光更湛湛,本就昳麗的容貌,越發光彩照人。
似乎心情很好,非常好。
文臻沒有看燕綏,只盯著林俞,在他目光逼視下,沉吟了一下,平靜地答:“要這么說,也可以。”
一石激起千層浪。
眾臣嘩啦一下把之前集中在燕綏身上的目光,都不可思議地統統砸給了她。
文大人素來溫柔甜美,與人為善,怎么今天這樣的話也說得出來?
林俞怒極反笑,渾然忘記這里是朝堂,嘶聲道:“你是不是還要說,唐家那船是自己斷的,也不是殿下下令撞的?!”
文臻默了一下,其實這話也沒完全說錯,唐羨之那個船中船設計,很可能就算沒有被撞的意外,也會自行分解,到時候倒霉的就是另一批人,否則也沒必要用上這種設計了。
但是沒有發生的事情便不必說,何況涉及唐羨之。
“那倒不是,撞船的事確實有,也確實是殿下下令,只是……”
林俞打斷了她的話,忽然冷笑道,“文大人,我念著你自做女官以來,頗做了些好事,特意給你留了一些面子。沒想到你如此不知收斂,被輕輕放過還不思悔改,還想袒護有罪之人。當真是利欲熏心,婦德不修!”
林飛白一直皺眉聽著,聽見這句頓時忍耐不住上前一步,被文臻一把拉住。
燕綏轉頭,看了林俞一眼。
林俞下意識一抖,隨即便挺直腰桿怒視燕綏。
接話的又是燕絕,這家伙經過燕綏一通折騰,大抵是破罐破摔了,膽子比以往肥了許多,站在燕綏身邊,端著下巴似笑非笑道:“林大人,聽你口氣,似乎烏海見死不救這事,文大人也有份啊。”
林俞施禮道:“是,其實臣婿也曾向文大人求救,當時文大人就在唐家的備用船上,只是文大人并沒有理會。”他冷冷看著文臻,“聽說當日烏海海上,無數人落海,于風雨冷海中哭喊掙扎,文大人卻被保護得很好,護衛群擁,厚衣大氅,一滴水都沒沾著,想來對于他人的生死號啕,自然也難有體會了。”
姚太尉立即道:“陛下,此事乃吾侄姚文邕親歷,宜王殿下前幾日沒少受這烏海之事彈劾,至今也沒給一句解釋,想必是覺得千里迢迢,并無苦主。請陛下容姚文邕上殿對質。”
皇帝又看了燕綏一眼,半晌淡淡道:“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