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那表明喜慶的紅色無處不在,她幾乎以為自己是被押解進堯城的。
這是易銘發現她不對了,還是這場成親本就存在著變數?或者易銘本就有別的打算?
朝廷經略幾大世家,除了明面上的官方來往,私底下自然免不了各種動作。正如太子皇子乃至皇帝頻頻遭受暗殺,當年相王反叛也有世家搗鬼一樣,朝廷也沒少進行一些反間離間暗殺潛伏之類的事情,而這一處的事務,據她觀察,是交給燕綏的。
燕綏不僅是挺向世家的一把刀,也是幕后經略世家的操盤者,他素日并不說這些,但文臻聽單一令說過,如果不是燕綏一直在利用三大世家內部和外部的各種問題牽制他們,東堂可能早幾年就要開始內亂了。
文臻只聽單一令說過一件事,說唐羨之其實還有一位兄長,十分驚才絕艷,是曾經內定的繼承人。他少年時和長川易家的一位嫡出小姐來往很密,唐家和易家也算門當戶對,唐家族中原本對長川易家的人不大中意,覺得那個家族行事太瘋,但唐孝成堅持,也便談婚論嫁了,結果最后卻發現是那小姐拿唐公子做跳板,為自己和易家博取利益,為此觸怒了唐家的長老會,當即興師問罪。誰知易家那邊,從唐家拿到的東西卻是個害人東西,損失慘重,于此,易家認為唐公子早就知道內情虛情假意欺騙易小姐,借刀殺人;唐家認為易家包藏禍心借聯姻想要奪取唐家的好處,事情到這里便崩了,唐公子和那位易家小姐固然勞燕分飛,唐易兩家也徹底交惡,那位唐公子因此頗受長老會質疑,認為他耽于情愛,難成大器,當時唐羨之也已經漸露崢嶸,所有人的目光便轉到他身上,那位曾經才華出眾的唐家大兄,從此泯然眾人。
為此那位唐公子情場事業俱失意,心理不平衡,很鬧出一些事來,唐孝成那時候接任家族不久,實力未足,和唐家內部享有大權的長老會頗多牽制,為這個兒子,很是麻煩了一陣,間接導致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困于這些事務,無暇去想雄圖霸業。
單一令當時說的時候,不斷嘖嘖搖頭。道這計策實在連環毒辣,離間了家庭、家族、父子、夫妻、令唐孝成疲于應付,精力分散,無暇東顧,說起來簡單,但算盡了所有人的反應,下起來就是一盤大棋。
他問文臻,“你猜是誰干的?”
文臻猜了一大堆朝中以老奸巨猾聞名的臣子,連皇帝本人都猜過了,單一令都搖頭,最后才道:“近在眼前的人你不猜?”
文臻:“燕綏那時才多大?!”
“十三四吧,剛從海島回來。”
當時文臻默然了好久,直覺自己運氣好,見到的都是某人無害貪吃的一面。
此刻她忽然想起這件事,再聯想到之前和燕綏關于臥底曾懷的辯論,和此刻易燕然忽然的病重,這背后,都有燕綏的手筆吧?
原來戰爭早已開始,在沒有硝煙的版圖之上。
她忽然很好奇,燕綏知不知道易銘是女的?知道的話,他會怎么做?
轎子顛了一顛,跨過了高高的門檻,這場喜事不存在從娘家接親的程序,新娘直接請入府邸,之后易燕然會出席嘉禮,接受新婚夫妻拜禮。
易銘厲笑早已訂婚,成婚的諸般三媒六聘禮節都已完成,此刻偌大的庭院露天席面一眼望不見頭,賓客如云,長長的紅毯,一直延伸至喜堂,喜堂上紅燭高燒,龍鳳喜幛老遠便可見金光閃耀。
文臻在三進院門前停轎,一個滿身紅的老婦過來,用一面光亮的銅鏡來回照了照轎子,文臻事先已經聽過婚禮的流程,知道這是西川的婚禮風俗,渭之“亮轎”,取意光明照耀,吉祥如意。不過就看那婆子上上下下照鏡子的勁頭,和行動間練家子的輕捷,也不知道是真的討吉祥呢,還是檢查轎子這一路抬來有沒有問題。
文臻下轎時,又有一位婆子過來,抓著一個簸箕,里頭是一些豆麥等物,這也是風俗之一,撒豆揚麥,祈求五谷豐登,吃穿不愁。不過看那婆子撒豆時候的手成鷹爪,以及揚谷時候的勁風虎虎,如果轎子里藏了人,這一通豆子谷子撒下來,什么殺手也成了篩子。
這兩關過去,文臻才下了轎。面前一面火盆,文臻提裙跨過,感覺那火的煙氣似乎有點異樣,也不知道又藏了什么花樣。
順著紅毯走了一截,喜堂之前,紅毯盡頭,易銘紅錦金冠,含笑相候。
透過霞影紗的紅蓋頭,她影影綽綽看見身邊站著的易銘,方袖客是個挺神奇的人,做少女的時候姿容光艷絕不會讓你覺得她有男兒氣,做男子的時候瀟灑豐儀也不會讓你覺得有一分女氣,當真在兩種性別中完美切換。
此刻她伸過來的手,修長瑩潤,也比一般女子手掌大一些。
文臻親親熱熱把手交到她掌心,一邊想幸虧換了人,真要是厲笑來做這個新嫁娘,就她現在那心態,估計現在得捅出來一把刀。
厲笑此刻應該躲在放嫁妝的房里給燕綏施針,正是治療的時辰。
進入堯城之后不比在路上,整個籠罩在易家的勢力之下,所以文臻和厲笑在路上就騰空了兩口最大的箱子以供藏身。新嫁娘到了以后,就要將嫁妝搬入固定的房間先鎖上暫存,一時倒也安全。
進屋之后,文臻便覺得氣氛壓抑,因為這間不大的喜堂里,人實在太多。
卻又不是賓客,而是整個喜堂,貼墻站著一圈人,個個神完氣足,神情彪悍,雖然穿著像個賀客,但一看就是高手。
屋內氣氛也很緊張,一列太師椅上坐著一排老人,另一邊的人稍微年輕些,但都神情威重,顯然地位不低,易銘攜著文臻一路過去,也在一路和這些人點頭示意,可見來者都是西川易家的高層人物。
文臻的目光,落在正堂上座的老人身上。
那便是東堂四大封疆割據的刺史之一,西川無冕之王的易燕然了。
和想象中不同的是,易燕然身量瘦小,一襲錦袍裹在他身上空蕩蕩的,面容也十分清秀,看上去像個飽讀詩書的三村老學究。此刻斜斜歪在太師椅上,并不是故作姿態,明顯是體力不支,文臻看他眼下深黑,額角眉頭青黯之色,心中不禁一跳。
果然是中毒!
看那枯槁模樣,應該中毒已久,想必也費了很多心思,終究藥石無效。
此刻他目光虛浮地望著前方,胸脯起伏微弱又急促,一眾賓客都有焦躁之色,有人咳嗽一聲,司儀便急急道:“一拜天地……”
文臻和易銘一拜。
拜的時候她在想,上次拜天地的時候,燕綏撞斷了唐羨之的船,打斷了拜堂,這次呢?
你可千萬,千萬,要氣得起來打斷啊!
厲笑聽著外頭的嗩吶鼓樂之聲,從箱子里爬出來,打開另一只箱子,燕綏在里頭安安穩穩躺著。
箱子里事先放好了被褥,厲笑嫉妒地咕噥一聲,取針給他治療。
外頭喜慶熱鬧,這放嫁妝的房間卻冷冷清清,也不知道是這樣熱鬧和寂寥的對比讓人不安,她有些心慌,便絮絮叨叨和燕綏講話。
“殿下啊殿下,你這幾日睡得可真好,我瞧著,你居然還睡胖了。”
“人也干干凈凈的,文姑娘也不怕麻煩,這種境地,還要天天給你擦洗,說你不弄干凈,昏都昏得不舒服。真是笑話,昏著啥都不知道,有什么舒服不舒服的?她就是慣你!這男人啊,哪里能慣?這么寵著你,以后她日子怎么過?”
“哎,我真是咸吃蘿卜淡操心,她日子怎么過總比我好過,我都把日子過成了笑話了。殿下啊,你可別像易銘那樣,滿嘴花,三棍子打不出一句真話。一個女人,拿我的青春作伐,又想要厲家的兵,又想要易家的權,憑什么啊,老天爺也是瞎了眼,怎么不一個雷下來劈死她!”
“不過你們男人,尤其你,你比易銘身份還高,境遇還復雜,文大人嫁你的話,只怕日子也不好過。我聽說她一直不愿嫁你,我爹我大伯他們都說她是個聰明人。可我這回瞧著,聰明人可傻得很,這一路為你吃了多少苦。女人啊口不應心,她才是真正把你放在心尖上的人呢,自己都快累死了,和各方敵人周旋護持你安穩到現在已經很對得起了,還要管你昏得舒不舒服。真是傻!”
“殿下啊,我們女人傻起來,是真的不要命的。你的傻姑娘為了你,又去闖龍潭虎穴了,你真的還不打算醒過來嗎?”
燕綏覺得自己行走在一條黑暗的隧道里,腳下是黏膩的血泥,頭頂是灼熱的火焰,身邊的白骨壘成的墻壁里,不時伸出鮮血淋漓的手,試圖將他拽住,這些手臂背后是一張張浮凸的臉龐,有的人看起來親切,猛地撕下面具卻臉上空蕩蕩毫無五官;有的人看起來冷酷,面具掉落后卻是一張流著血淚的臉,有的人在他耳邊嚎哭,訴說著爭斗的無情和死亡的痛苦,有的人跪在他腳下,求他幫助從每日的詭詐驚惶中解脫,他的耳中嗡嗡作響,無數聲音飄近又飄遠,在這樣魔音一樣的嗡嗡聲里,一些事在淡去,一些事又鮮明,他隱約覺得自己有很重要的事,卻記憶模糊混亂,他好容易跋涉出那地獄一般的隧道,前方腳下白云柔軟,迤邐來去,他很累,很想躺在白云里睡個天荒地老,卻被一股力量拉著向前去,與此同時還聽見人絮絮叨叨地道:“……那個傻姑娘去嫁人了,她要嫁人了哦,生米煮成熟飯你就沒戲了哦,你還不醒過來嗎……”
傻姑娘?誰?
他霍然睜開眼睛。
厲笑此時正叨叨著,轉身去看外頭忽然躥起的煙花,一邊看煙花一邊回頭道:“放煙花了,可能已經開始拜堂了,我說你……”
她聲音忽然止住。
目光撞上一雙深黑湛然的眸子。
這雙眸子閉上天地靜好,睜開雞飛狗跳。
厲笑受到了嚴重的驚嚇,一個猛子蹦起來,砰一下撞到上頭堆的箱子,捂著額頭痛得眼淚都下來了,忍不住抽噎道:“殿下你……”
燕綏忽然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厲笑呆若木雞,感覺挨了今天第二個霹靂。
然后她聽見燕綏歡天喜地地道:“蛋糕兒,是你一直守著我嗎?真辛苦你了!”
厲笑:“……!!”
------題外話------
第十八更,五萬多字,提前給大家拜年了。
嘖嘖,差點要了我的老命。
本來是不想參加這種爆更的,因為覺得并不很適合我,也未必有用,還狠狠地消耗了我寶貴的存稿。
存稿是什么?存稿是花費幾個月一個字一個字熬出來的,是保證不斷更的終極武器,是我的電我的光我的唯一。
后來想想,算了,就當給大家的福利吧,這本書沒辦法萬更,也是難得爽一次。
如果這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