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僵硬著背脊,感受了一下,她現在勉強能行動,雖然施展不了武功,但自保手段還是很有的,且這里是段夫人居住的內院,里外護衛三層,實在安全得很。基本上能驚動她,也就能驚動段夫人了。
既然沒有人被驚動,那對方就是此地主人或者客人,是得到允許接近的。
不是傳燈長老,是誰
僵持著也不是個事,既然沒有第一時間動手,就暫時不會動手。
她緩緩轉身。
斜對面依舊是長廊,朱紅的檐角垂著的金鈴上都覆了一層白,天地萬物皆蒼然,只有那人一抹墨色鮮明。
風雪呼嘯撲入他衣襟,將他的腰間一柄玉笛上雪白的穗子吹得斜飛而起,他面容隔著距離隔著風雪漫漶不清,唯有一雙眸子如長天月明。
文臻看著他,忽然就忘記了一切動作。
恍惚里無名青山深潭水碧,又轉為火山深處赤紅巖漿如煙花噴射。
生死原來不過是一場戲,再見便是當世也如隔世。
她望定他,半晌輕輕道“唐先生。”
對面唐羨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又似乎只是一片雪花落在他肩頭。
文臻回到長廊上,平靜地拍掉身上的雪,唐羨之一直在注視著她的動作,手指微微動了動,但最終站著不動。
文臻拍完了身上的雪,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換了往日笑容。
說出的話卻并不柔和。
“羨之,你今天來,是要向段夫人揭穿我們嗎”
她換回了往日的稱呼,唐羨之卻并沒有露出喜悅的神色。
文臻這種人,一個稱呼在她那里也是百轉千回,第一句是態度,第二句就是對戰了。
“如果我說是呢”
文臻有點詫異。
她發覺唐羨之的聲音有點問題。
他可以擬音,但這次不像是擬音的問題,倒像是聲帶受了什么傷還沒恢復,帶著一點嘶啞,在這午后回旋風雪里,沙沙的,反倒更多一分誘惑的意味。
看來燕綏那一擊很重。
對面,隔著風雪,依舊可以看出唐羨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文臻沉默了一下,依舊彎起眼睛,“是或不是,都是你的自由。”
“就這么無所謂嗎”對面的聲音并沒有被風吹散,“包括對我這個人”
文臻眉頭微挑,唐羨之,真的有點不一樣了。
以前他并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這不是無所謂,這是無奈。”
“那么,不怪我嗎”
“怪你什么呢怪你曾經救我一命嗎”文臻笑了。
但唐羨之已經不停息地問了下去。
“不怪我昌平城外擄走你”
“不怪我在你們出天京后以毒菇讓你中招”
“不怪我在你初進宮的那一日吹簫引齊云深發瘋攻擊你”
“不怪我在你當初被燕絕接進京路上派人在驛站刺殺并陷害你”
“不怪我當初無名山下曾經想要殺你”
風雪在這一刻都似乎停歇,文臻睜大眼睛,不明白何以現在他竟然說出這一堆話來,她原以為,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多事,一輩子都要悶爛在心里的。
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呵呵笑了一聲。
“感覺你還沒說完,比如驛站吃鴨翅那一晚,你沒動殺機嗎比如無名山潭水初遇那一霎,你不想殺我嗎”
“呵。”對面,唐羨之也輕笑了一聲,“你果然都知道。”
文臻有些怔忪。
是啊,都知道。
當初無名山下潭水初遇,她抱了他的大腿,當時隔著水波見那仙人風姿,其實,她是有過一絲春心萌動的。
畢竟那人溫柔似水,風采如仙,能滿足這世上所有少女思春的幻想。
但是那一絲旖旎心思,很快就被現實的棍子給敲碎了。
無名山看似松散,其實戒備森嚴,聞家的護衛進入之后立即被滅口,她也險些被殺,很明顯有人在此有秘密并不允許人撞入,那么,唐羨之何以能在那里安然洗腳
除非他就是那個在無名山有秘密的人,是主人,或者就和她套出來的話一樣,是和主人有約的人,所以那兩個追殺她的護衛才沒有為難他。
當時隔著潭水,看見那兩人似乎問了唐羨之什么,隨后走開。并不是很熟的模樣,那他就是和主人有約的另一方。
和人在那人跡罕至的山中鬼鬼祟祟密會議事,然后被她闖入。
她其實并沒有發現什么,但是對方卻認為她知道了什么。
對方要殺她滅口,他卻留了她一命。
不是因為憐惜或者喜愛,唐羨之絕不是為了美色就忘記正事的人,何況她也沒有多少美色,她還沒他美。
他只是懷疑她身后另有指使,想要再仔細觀察,順藤摸瓜罷了。
畢竟當時燕綏也在那附近出現過。
她下山時,覺得風驚草動,心神不安,為此不得不自己回了聞家,其實并不是她敏感,是當時確實她在被跟蹤,稍有不慎,一條小命便被了結。
從一開始,故事便并沒有那么美好,以算計、懷疑、殺戮開端。
又憑什么期待美好的結局
再后來,驛站也好,宮中也好,很多事當時蒙昧,但有了那樣的開端,事后再倒推,也不是什么難事。
但她沒有怨懟過。
立場不一,不論對錯。她無心撞破,而他殺人滅口,如此而已。
所以當九里城他出手為她擋下殺招,她是詫異的。
之后她便也幫他解了圍,算是救命之恩的回報。
在她心里,恩怨從這一刻單獨計算,之前的,她便不想計較。
后來他的所有給予,她也感激。
哪怕那溫柔表象下難掩強取豪奪的意味,她也不去多想。
然而終究是不能再喜歡,終究給不了他想要。
他害過她,也救過她,甚至一邊害她一邊救她,恩怨糾纏,矛盾糾結,是非難斷。到得最后,只能一別兩寬。
雪花將他烏發點染微霜,他的肌膚比雪更白,那雙眸子寧如靜水深若長淵,通往神秘幽冥的另一邊。
“我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怪你,大概早就分道揚鑣。可能你死我活的拼殺,還要來得更早一點。”文臻輕輕吹走一片撲面的雪花,“羨之,我有我要守護的一切,你有你要捍衛的家族。這是彼此的宿命。在這樣宿命的安排下,一切行為都沒有對錯。”
“沒有對錯,就只能從心而行。因為你,我和燕綏險些喪命,所以燕綏還了你一刀。你今日如果去向段夫人揭穿我們的身份。而我,也一定用盡一切辦法來阻止你。”
“你如何阻止呢”唐羨之的笑容并不含譏諷,只帶著淡淡的冷和倦,“你覺得現在還有什么手段能攔住我嗎”
文臻搓了搓凍得冰冷的指尖,“當然有。比如,我手里有一封你寫給問藥長老的信,內容是你和他密議如何以天星臺實驗的理由騙取易勒石信任,趁機戕害易勒石身體,令他于不知不覺間中毒,神智昏聵,倒行逆施你猜,段夫人會不會信你再猜猜,段夫人如果看見這封信,還會相信你對我們的揭穿嗎”
唐羨之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聲音聽來卻是平靜的,“文臻,你覺得隨便捏造一封信就能讓段夫人相信那是出于我手嗎還是你以為”他忽然笑了笑,微帶譏誚,“當初我在一號院給你留下的信箋上的私印,可以拓印偽造印章來對付我嗎”
“不不不。”文臻搖頭,“你唐羨之何許人也就算待我不同,怎么可能把涉及你們唐家安危的個人私印就那樣明顯地留給我你真正的標記”她輕輕一笑,“不是在那玉佩里么”
唐羨之不說話了。
半晌,他道“文臻,燕綏何德何能擁有你。”
文臻笑,“我又何德何能得人喜歡。”
“我不后悔擄走你。”唐羨之笑了笑,“文臻,你這樣的女子,和你同行便罷了,如若不能,也絕不可留給對手。”
“所以,你改變了主意,想殺了我嗎”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天地間唯聞風雪怒吼之聲。
良久,一直垂著眼睛,卻捏緊了手指的文臻,聽見他輕輕道“我很想。但是我舍不得。”
心上仿若被天降的雪團重重一擊。
一霎間涼而微痛。
她抬起眼,便見朱廊九曲,雪落重檐,天地在一片混沌中仿若要歸入寂滅,而那墨色人影,不知何時已經淡去。
回廊里只留一片未曾覆雪的濕潤。
闌干上零落半片殷殷紅梅。
文臻一直沒有動彈,指尖上一根金針,慢慢縮了回去。
她出了一點汗,后背此刻很涼。
方才,她其實并沒有把握對付唐羨之。
那封信不會存在,那玉佩她也沒拿。
當日她回天京,揣著一懷唐羨之死亡的疼痛,看見唐羨之留給她的玉佩和信箋,信箋上他的私印如此鮮明,像是要將這至關重要的東西送給她。
她卻注意到那玉佩上的雕刻別有洞天,玉佩在一定角度下發出的光也與眾不同。
所以才有了玉佩才是唐羨之信物的猜測。
但哪怕猜到了這些,她也從沒想過去用。
唐羨之為她付出那許多,他“死”后留下的贈禮,她永遠不會拿去對付他和他的的家族。
哪怕因此要付出代價,要費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迂回曲折,她也有自己的堅持和原則。
之所以這么說,一來是為了解決今日的危機,玉佩不能用,詐一詐還是可以的。二來,也是希望既然已經徹底對立,便不妨絕情狠心一些,讓唐羨之傷了心斷了情,對他也比較公平。
看,她就是這么冷酷,唐羨之死后留給她的禮物,她只想著拿來對付他的家族。
生死搏殺之前,切莫談情。
身后有細微的響動,隨即溫暖的大氅披上她的肩頭,“怎么還站在這里趕緊回去。”
一只手已經同時伸了過來,將她冰冷的手直接拉進了自己懷里焐著。
文臻彎起眼睛,向后一靠,促狹地在他衣服里面拉起他的里衣衣襟,將手摸上他的腹肌,一邊道“我摸摸,這里有沒有八個暖爐。”
燕綏猝不及防,被凍得激靈靈一個寒顫,忽然吸一口氣。
然后文臻就發現,自己的手,竟然被吸在他肌膚上,拿不出來了
她目瞪狗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手段,好吧,誠然現在手感很好,滑潤溫暖,彈性柔軟,但是這回廊也不是沒人來,這要給人看見更關鍵的是,為什么她的手還被他吸著慢慢向下移動
狗男人,一天不騷他會死嗎
文臻用力往外拔,感覺自己像拔個馬桶塞子似的,很擔心拔太用力,自己會“啵”的一聲彈飛到雪地里。
在這樣氣氛有點曖昧的調情時刻,想到這樣煞風景的比喻,文臻覺得自己真是個奇才。
好在最近的燕綏比較體貼溫柔,沒真讓她滑至不可言說之地,也沒真讓她像個馬桶拔子一樣啵一下飛出去,他肚腹上的吸力忽然松了,文臻自然向后便倒,然后順理成章地被他攬進懷中。
燕綏身上的熱力傳來,她窩在他懷里懶洋洋地不想動彈,輕輕道“聽到了什么我們回去說吧。”
燕綏卻道“你沒什么想要告訴我的嗎”
文臻睜開眼睛,看著他,燕綏的眸子清透有琉璃色,倒映這漫天皚皚的雪光。
她原本不想提自己剛和唐羨之斗智一回,靠唐羨之的心軟和顧忌獲勝,不是心虛,是怕他擔心,也因為心情悵然不想提。
但世上又有什么事,能真正瞞過燕綏呢
“唐羨之來過。”
五個字就夠了,燕綏能猜到唐羨之出現是要做什么,沒做成自然也是她的阻止。
“嗯,所以我送了他一個禮物。”
文臻挑起一邊眉毛。
“方才,近門花園處一群丫鬟在打雪仗,”燕綏慢吞吞地道,“所以我也扔了個雪團給他。”
“然后”
“他接了。”
唐羨之會隨便接人扔來的雪團
“然后”
“然后雪團碎了。”
“然后”
“雪團里有一根彎起的獸骨刺。”
“然后”
一根獸骨刺哪怕上了氰化鉀,也傷不了唐羨之。
“那不是普通獸骨刺,是長川十八部族中,擅長以花鳥魚蟲作為進攻手段的呔族最擅用的手段之一。那獸骨,是一種能發出蠱惑音的小獸的骨刺,傳說里,那獸哪怕骨頭在風中飛,也能發出你想要的聽見的聲音。”
所以,唐羨之是聽見了她扔雪球和他笑鬧的聲音,才會去接雪球的
燕綏還真是坑。
“那骨刺傷了他”
“沒有。”
“嗯”
“你一病也病傻了。那雪團里包裹著的十八部族獨有的獸骨刺,尋常人拿不到的。以唐羨之的性子,看到這東西,十有八九就要懷疑我和十八部族已經有了首尾,甚至會懷疑十八部族近期的鬧事也有我在背后指使,那么,當他想在長川做些什么,遇上十八部族的人,行事和想法,就會受到影響。”
文臻頓時明白了。
唐家不愿意朝廷拿下長川,也想在長川這鍋亂粥里分一杯羹,那么,正在鬧事、和長川關系惡化的十八部族便是攻略對象。
如果你打算和敵方可能的攻略對象拉關系,結果忽然發現對方可能和你的死對頭有首尾,你還敢不敢繼續
如果你不敢繼續,或者心存戒備,那么態度上必定會有些端倪。
十八部族的人聽聞性格桀驁,疑心病重,一旦談判中發現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立即翻臉。
燕綏那根骨刺不是要傷唐羨之,而是要在他心上種下一根懷疑的刺,繼而在唐家在整個長川的攻略上不斷擴大,蔓延,紅腫,化膿,實現破壞。
換成平常人也許根本接收不到這一根骨刺暗藏的惡意,但是多思多慮的唐羨之一定會接收到,他的地位,身份,決定了他不得不遇事多想,哪怕并不十分相信,也不得不謹慎。
燕綏自己多年與世家博弈斗爭,同樣一著舉措牽連無數人身家性命,最明白那種步步為營的無奈。
不動聲色間便連坑唐羨之,給他后頭的部署埋雷。
也只有燕綏能做到了。
文臻心緒復雜,以前在天京,真沒覺得燕綏做過什么,也不大明白盛名從何而來,如今才明白,天京掣肘太多,燕綏在她面前又鋒芒隱藏,直到出了天京,來到敵方地盤,毫無顧忌的殿下,才可以放手施為,彈指成謀。
她在那出神,燕綏也在沉思。
總想起方才飛雪之中,他從段夫人處潛行而出,為了遮掩行跡特意去前頭轉一圈,正看見少女們打雪仗,而那墨衣人飄然而過。
他便學文臻聲音,笑一聲,喊“小心,接著”
雪團飛出,本來唐羨之的衣袖已經無風自動,要隔空將雪團震碎,卻忽然一停,頭也不回手一抄,將那雪團接在掌心。
他看見雪團瞬間崩碎。
看見那一根銀色的刺從彎曲狀態轉為崩直,彈紅了唐羨之的掌心。
看見他一指彈飛那骨刺,目光順著那刺飛去的軌跡微微揚起,像要穿透飛雪,看見時空盡頭的命運。
然后那人飄然而去,明明一身墨色在雪中鮮明,卻眨眼不見。
自始至終,唐羨之沒有回頭。
燕綏的目光落在雪地上。
唐羨之走過的雪地,最初毫無痕跡,然后一段凌亂,像是被風拂出了一個個淺淺的雪坑。
飛鴻落雪痕三兩,難尋蹤跡又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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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月沒有31號,已經是九月最后一天了哦,等月底投票的親不要浪費票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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