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川易家這個防備,實在也可以算得上銅墻鐵壁了。
可以想見,刺史隊伍就算來了,一定會被接入長川主城,但卻不可能進入內城。到時候里外一夾擊,再多的護衛都扛不住。
這內城里面也有商戶百家,酒樓茶肆,但尋常百姓是進不來的,里頭隨便一個人,都是易家嫡支偏支附屬家族及有其他關系的人。
這個巨大的區域里,像一個圓形的千層蛋糕,一層層,依照和易家關系的遠近分布,血緣關系越薄越住得遠,越近越靠里,外頭五層都算外院范圍,也叫外五房。里頭兩層才是核心。
現在非常時期,每一層聚居地都有門戶,有高墻,有專人把守,層層大門都開在一個方向,一條橫貫全城的大道直穿到底,段夫人到的時候,層層大門打開,大道在夕陽的金光下無限延伸,氣魄非凡。
可以想見,長川內城這樣的設計,是完全可以當做城池來守的,如果以為進了主城就進入了易家核心,那就太天真了。
走了足足一個時辰,才進入段夫人專屬的院子“一泉居”。院子很大,用花墻自然隔出了很多個獨立的小院。文臻和燕綏分到了西院三間屋,還帶一個小花園,十分清幽雅靜。
段夫人和隨行的易家子弟,回來第一時間便是去探望昏迷已經很久的易勒石。文臻燕綏自然沒去,段夫人身邊的人安排事情一向妥當,熱水熱飯人一到便送了來,文臻今日出了手,比較疲倦,燕綏便逮著機會,親自伺候她洗了個澡,兩個人潑潑灑灑,嘻嘻哈哈,鬧了好一陣,燕綏才將文臻抱上床,給她嚴嚴實實蓋好,自己才去收拾了一下。
他回來的時候,手里拿著幾樣武器,都是些質量不錯但是很普通的刀劍之流,還有雙節棍。
然后文臻就看見燕綏用折斷的刀劍,削好的木條,鋼珠、火折子、鎖鏈、樹枝等等亂七八糟的物事,布置了一個幾乎可以遍布整間屋子的聯動的大型機關。
燕綏做機關都不用思考,隨手取材,文臻雖然一直在眼前看著,也不大明白一些部分到底是用來做什么的,最后燕綏用一截拆雙節棍剩下來的鎖鏈卡在床邊,套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那里做了一個小機關,文臻倒是看懂了,燕綏只要扯動那鏈子,頭頂上就會有鋼珠落下來,落在她頭上。
燕綏夜間安靜下來強迫癥加重,總是想起身,鋼珠落在他頭上可能都阻止不了他,所以他把鋼珠對著她腦袋。
只有怕吵醒她砸到她,他才能忍住不動。
文臻沒說什么,抱著他脖子,道“睡吧。”
兩人一直同榻而眠,文臻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燕綏卻忽然成了柳下惠,文臻猜他是擔心她的身體,她覺得這樣憋著反而更令他睡不著,有心想分床睡,但是畢竟身在敵營,又怕人發現。
身邊燕綏的氣息平靜,他一直這樣,根本看不出一個長期失眠的人的煩躁不安。
文臻卻有些煩躁不安,燕綏自從傷后進入長川,夜間的狀態實在太差了,她很擔心這樣的內耗會影響他的狀態,還擔心這問題無法逆轉,那最后
長川的冬夜似乎特別寧靜,最核心的主院遠離城池的喧囂,除了游蕩的風聲穿越檐角,發出的尖利且有節奏的嗚嗚風聲聽來有些凜冽,以及不知道哪里的音樂的簫笛樂器之聲外,其余連鳥獸聲都不聞,文臻畢竟重傷未愈,困意很快襲來,睡著前猶自迷迷糊糊地想,撞到頭為什么影響到這種長期潛伏的疾病,是不是還有什么別的誘因
睡到半夜的時候,隱約聽見院子里腳步雜沓,似乎那群去探望易勒石的人回來了。她隱約聽見嬤嬤迎候段夫人的聲音,聽見易云岑壓低的公鴨嗓門,聽見易秀鼎和別人不同的特別凝實的腳步聲,那腳步聲并沒有進給她安排的屋子,卻一路向自己這里而來。
文臻下意識等待,那腳步聲卻在快要接近自己屋子的時候停住,過了一會,她隱約聽見衣袂帶風聲,輕輕躍起的聲音,還有靴子踏在屋瓦積雪上的細微嘎吱聲,還有金屬之物擱在屋檐上的聲音。
那種什么孔洞穿過夜風發出的細微尖銳之聲漸漸淡了。
不知怎的,她發現燕綏好像睡著了。他睡著的時候,因為不需要再偽裝,氣息反而會更短促一些。
這讓她更加心安,很快也沉入夢鄉。
一睜眼已經天光大亮,門外有人在輕輕敲門,燕綏正直起身來。
文臻十分詫異,燕綏好像在她身邊睡了整晚
這段日子以來的首次。
門外的聲音有點耳熟,好像是昨日她救的那個侍女。燕綏起身打開門,說了幾句,便端了個托盤進來,文臻還以為是早飯,探頭一看,竟然是一對荷包和兩副腰帶。
這些東西燕綏又不是沒有,這是叫人巴巴繡了什么還這么急,連夜繡好了。
燕綏將東西撥了撥,道“雖然比不上繡娘,還將就。”順手遞了一個荷包和一副束腰給她。
文臻一瞧。
荷包上金線繡著幾個十分招眼的字,“我的她。”
腰帶也是,扎好的腰帶上會斜斜撇出一截垂在腰下,上頭也寫著“我的她。”
文臻“”
文臻盯了一陣,去拿他那一套,果然,大一點的荷包上和腰帶上,也是三個字,“她的我。”
沒見過這么騷的秀恩愛。
昨天被刺激了嗎
這人心眼要不要這么小她天天遇見他的爛桃花也沒想過要把他綁在自己褲腰帶上。
笑了一陣,她把束腰穿好,荷包佩上。
秀就秀吧,她家殿下看似牛逼轟轟目下無塵,其實內心里還住著一個沒有安全感的寶寶呢。
她可不想失去這個寶寶。
抬頭看燕綏,他也把那張揚的荷包佩上了,唇角微勾,眼眸中似盛滿星河。
也不知道是此刻心情好還是難得睡了個好覺,他看來剔透生光。令文臻心中也生出歡喜。
侍女來送早膳的時候,她也顯得興致勃勃,連連夸贊易家的飯食美味。
侍女便也顯得幾分得意來,道“咱們家的廚子都是特地選拔出來的名廚,自然做得一手好菜。聽說姑娘你喜歡吃水鮮,我們夫人特地囑咐了給您安排內廚房做水鮮最好的李廚。您吃著怎樣”
文臻自從跟隨了段夫人的隊伍,就一直吃得很少,段夫人為人細致體貼,曾打發人來問她想吃什么,還是燕綏道文臻自來喜歡吃魚蝦水鮮,只是這冬日行路多有不便,自不必麻煩了。
之所以這么說,只是因為,文臻在韓府得知,李石頭就善做魚蝦水產,當年就是以一道口吃魚拔了頭籌,這么多年,想必技藝更加精進,兩人留了這個鋪墊,等到進了易家,機會自然便來了。
畢竟長川易家這么大,幾千號人,廚子也有好幾十號人,要想專門找某個廚子,其實很難。
文臻便笑盈盈就著易家廚師這個話題和她嘮嗑了幾句,過了一會侍女收走了碗碟,她便道吃多了,要出去消食。
這一出門,那腰帶荷包便十分吸睛,一路上都能聽見人們的目光好奇地張望,人走過來悄悄探頭,人走過去低低竊笑。
殿下容光煥發,文臻坦然自若。
大廚房卻不在最里層,還在第六層的位置,照管著內里兩層的人員伙食,頗有一些路程。
段夫人常年茹素,有自己的專門廚師團隊。內院也有自己的小廚房,為了安全,易云岑和易秀鼎的飲食也多半是那邊負責,燕綏和文臻本該在小廚房吃,但一來為了李石頭,二來廚房遠一點,以后萬一有需要出來活動也方便找借口。
兩人順著道路散步,順便查看一下易家的裝備和地形,在段夫人的院子里倒還是行動自由,但是出了段夫人院子,立即便有人跟了上來,自我介紹說是內院副管家,客人初來,愿為向導。也不管文臻和燕綏如何的神情親密不容外人插入,自顧自地跟在旁邊,說是向導,看那神情,也沒真打算熱情介紹,只隨便指著某處亭子,干巴巴道一聲這是洗硯亭,指一處小橋,說一聲這是映月橋,隨便說了幾句,便道易家門禁森嚴,東邊方向有竹林深井,請勿靠近,西邊方向是刺史以前的院子,請勿靠近,南邊方向通往長老堂,請勿靠近
文臻聽到后來,忽然笑道“總之,就是哪里都最好別靠近,最好窩在段夫人院子里生青苔。”
她本是嘲諷,結果那副管家當真硬邦邦答“姑娘說得不錯。”
文臻笑笑,道“哦,這就是長川易家的待客之道么”
那副管家冷冷瞟她一眼,道“姑娘算是哪門子的客人”
“我”文臻指著自己鼻子,不可思議地道,“我是你們段夫人帶回來的客人,怎么就不算了”
那副管家又冷笑一聲,道“夫人自己還不能”忽然斂容躬身,道“大總管。”
文臻燕綏回頭,便見一個頭發花白的男子走了過來,身邊還跟著幾個人,這人倒是態度熱情,笑道“我說是誰,原來是兩位這一大早出來賞雪。方才雪中遙看,真如神仙中人,我正說我們易家何時來了這般人物。”一邊施禮,“昨日匆匆一面,未及寒暄。在下目前掌管這一府瑣事。兩位若有什么需要,盡管打發人來和我說,若是底下人伺候不周,也盡管責罰他們,可千萬不要客氣。”
文臻知道這位易勒石的侄子,和理刑長老關系很好,易人離也告訴過她,這位曾經試圖在千人坑對燕綏下手,之后又拉攏他回易家,在易家算是個八面玲瓏人物。
易燕吾客氣話剛說完,燕綏便道“既如此,我便不客氣了。易管家,這位內院副管家,態度驕矜,對我妻言語沖撞,伺候得實在不周得很。你瞧著,該怎么處罰才好”
易燕吾“”
哪有這樣順桿子爬的
還有,他是易家子弟只是掌管易家事務,不是管家
文臻沒去欣賞他的臉色,她總覺得有人在注視她,目光落在她腰間似乎有點力度,順著目光方向看過去,卻見易燕吾身后幾個人。
那幾人面貌平凡,身量仿佛,看上去也就是易燕吾的跟班,但看久了,文臻便看出其中一人,有些不一樣。
這種感覺很難說清。長久居于高位的人,其氣質,神情,風度,姿態,種種般般,都會和常人有細微的區別,哪怕面貌泯然眾人,也不能全數掩蓋。文臻長期混跡高端場所,見慣這種人物,自然便養成了這樣的分辨能力。
然后她注意到燕綏說到妻子兩字的時候,對方看了燕綏一眼。隨即便撇過頭去,和別人一樣,真心實意對燕綏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
易燕吾臉色青青藍藍變幻了一陣,才換了一張笑臉,對那副管家喝道“不敬客人,行事無矩,還不去理刑處領罰”
那副管家只得恨聲應了,轉身就走。
燕綏便笑著道謝,又道“不懂規矩的人自然要斥退,但是我們確實初來易家,向導還是需要的,省得不小心觸犯了禁忌。要么易管家再給我們派一個引路人吧。”說著一指他身后,“我瞧這位形容猥瑣,眼神謙恭,一看就是慣久了伺候人的,就他吧。”
文臻一瞧,呵,剛才她注意的那個。
易燕吾回頭一瞧,臉色微變,轉頭來時已經笑意如常,“文公子指派,本當應承。只是這幾位我還另有要務要派”
忽然他改了口,道“那好,來福,你便陪兩位公子走走罷。”
文臻聽見“來福”兩個字,一陣咳嗽。
來福本人卻毫無尷尬,十分自然且有風度地對兩人伸手一引,“兩位貴客,請。”
接下來便是且行且珍惜的魔鬼時間。
來福側著身子走在前頭,文文雅雅地道“兩位貴客請看,這是易家瓊林。林中諸樹,主干都為白色,而葉片則有青紅黃諸色,有的還會結紅果,雖冬日而不敗,色澤鮮明清亮,雪中尤其風光美妙,當年商醉蟬商大家曾慕名而來,并留下一畫名瓊林花霰”
燕綏道“美嗎我覺得我和我夫人身上的荷包也很美,你瞧瞧”
來福“兩位請看,過了這橋,便是易家聽音閣,乃上代土木大師姚試石親自設計。閣中有雕花槅扇八十一幅,兩墻都是通透長窗,取四時風向,風自長窗過槅扇時,會因槅扇雕刻的不同花樣發出不同聲音,如簫如笛,如鼓如瑟,為易家一絕”
燕綏“能有我夫人給我唱的小曲兒好聽嗎”
來福“兩位貴客請看,這是易家九曲蓮塘。當然現在無緣得見蓮花盛開水漫紅云的美景,但是這九曲之水,也是我易家精心引城外壽水而來。整個蓮塘,如果從高處看,正是一個篆體的易字”
燕綏“夫人,你還記得不,我給你親手做的衣服上,繡的也是蓮花呢。”
文臻的內心十分復雜。
你可真是有臉。
我要不要謝謝你好歹沒說褻衣那兩個字
來福也不知道是好涵養還是智商低,燕綏無論說什么他都笑笑,來一句“公子說笑了。”
沒來由聽在文臻耳朵里覺得挺諷刺。
三人順路走,前方是一座拱橋,拱橋一面臺階一面麻石平鋪,平時走路無礙,這雪后天氣下橋的那一片就很不方便了,易家的下人都繞著那橋走。
燕綏卻道那橋上景致好,他家媳婦如果站上去一定美如畫,非要從那走,照舊是來福帶路,爬上拱橋時,來福正要盡職地介紹景致,燕綏的手指彈了彈。
來福哎喲一聲,腳下不知道踩到了什么,哧溜一下順著拱橋滑了下去,那拱橋弧度不小,因此滑下的速度也很快,本來橋下也就是一片雪地,忽然一塊石頭骨碌碌滾了過來,正對著來福的腿襠。
這下連文臻都哎呀一聲。
下滑沖力很快,不過眨眼之間,下滑的人習慣性會微微叉腿,這要撞上了
這輩子媳婦是不要想了。
當然,如果有武功的人,這種事不可能發生。
文臻在這一瞬間捏緊了拳頭。
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看見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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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出門有事,少一點哈。
山河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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