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低又磁的嗓音聽得人耳朵癢癢,伴隨女子一聲輕笑卻又微甜微漾。
眾人回首,便看見“易銘”“厲笑”相攜而來。
今日難得的晴好天氣,天藍云白,色澤如畫,那一對人兒,頎長如玉配纖秀柔麗,也是這如畫景色里最美的添筆,日光自他們身后奔來,金光漫越,所有人瞇起眼,像被遠處金草原雪山頂上無人沾染的冰雪之光將目色洗亮。
有種人自風浪過攜狂雪來,周身自有流轉氣度,哪怕一夜半日奔走其實有些狼狽,也阻不住那一霎驚艷。
在這樣的見面殺中,燕綏攜著文臻緩緩走進院中,從容自對峙的人中穿過,走入堂中,自動找到屬于那兩位缺失長老的位置,坐了下來,才招手對眾人笑喚:“我們既然來了,諸位還不進來?”
文臻忍笑坐他身邊,托腮看幾位長老進退不得的尷尬樣兒,燕綏在的地方,向來不管是什么場,最后都會是他的主場,偏生這種鵲巢鳩占還分外自然,以至于掌饋長老甚至站那想了想,自己為什么會在庭院里。
愣了一愣之后他勃然大怒:“何來狂妄之徒!長老堂還沒選出新長老呢,你這就坐上了!誰給你的狗膽!”
一邊說一邊還看了段夫人和傳燈長老一眼,那兩位卻根本沒理他,自顧自走了進去,段夫人在上座右首坐下,左首的位置是易勒石的,現在空著。易云岑站在那把椅子后面,垂臉看不出表情。
他現在沒有資格坐在任何一張椅子上,而這場會議,就會決定他,到底是一步登天,坐上那左首高位,還是依舊沒有位置,甚至可能連棺材的位置都沒。
段夫人也在看著他面前的椅子,像是想從那空椅子上盯出個易勒石一樣盯了半天。最后目光越過椅子,從易云岑發頂掠過。
燕綏向來懶得理咆哮的人,還是文臻笑吟吟接話:“怎么沒選上?真沒選上現在應該是坐在堂里吵架吧。這不是對結果不滿意才會發展成出來單挑嗎?”
掌饋長老幾人窒了一窒。
事情還真是這樣。
傳燈失去了兩個候選人,為了保全自身的利益選擇接受段夫人的建議,段夫人本來就有兩個名額推選權,加上向來和段夫人走得近的傳燈,提堂方才也在傳燈一番暗中私語之后,同意了這個推選。最起碼在名額推選上,這就已經贏定了。
他之前有試著拉攏提堂長老,提堂長老卻似有意避開他一般總不見人,他和求文長老的關系本就一般,經過花田樓事件后更加惡化,求文長老和誰關系都不好,樂于見大家撕咬,干脆棄了權。
也正因此眼看事端不可控制,掌饋長老才如此暴怒,之前他對段夫人院中的兩個客人確實頗有猜疑,但一來他最近諸事忙碌,二來怎么也沒想到,段夫人竟然會有這樣一個提議。
兩易合并?除了段夫人那個久離長川不問世事的天真人,誰信?
又或者,段夫人也有自己的想法。
掌饋長老和理刑長老交換了一個眼光,對方給了他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
掌饋長老冷笑一聲。
是啊,后頭還有一次集體投選呢。十八部族難道不是一個變數?這幾日他和理刑長老,便是去攻略十八部族去了。
兩易合并的提議一出來,那些蠻子首先便要炸鍋。
“各位啊,我啊,有一個提議。”理刑長老仍是那笑呵呵模樣,“既然名額沒有異議了,事態又這般緊急,咱們擇日不如撞日,就今日,把長老和家主都選定了吧?早些選出主事人來,也好奉著新家主去調動軍隊和十八部族啊。”
雖然“沒有異議”這話存疑,但此刻這個提議倒真是沒有異議。
有人想速戰速決,有人想趁機翻身,當下眾人便再次回座,并按例去請十八部族的族長長老們。
等候的間歇里,有人送茶來,眾人漫不經心地取了茶,卻沒人喝。
文臻觸及茶盞時,手指一頓,隨即以衣袖掩護,慢慢地從茶杯底部,摳下了一個東西來。
是加急制作好的假虎符。
文臻將假虎符悄然傳遞給燕綏。易家確認長老身份的標記,就是另一半的七分之一的虎符,在選定新長老后,要出專門的確認的文書,并由所有長老以虎符紋加印確認。
今天參加這會議的還有一個目的,就是要拿到另一半的虎符。
十八部族的人還沒來,她趁著這段時間,從袖子里摸出藥膏,要給燕綏敷藥。
先前匆匆問了他一句可有受傷,燕綏立即道自然是有的,且把袖子捋起來給她看,手臂上一排被火燎起的泡。
但是時間緊迫,沒來得及處理,此刻文臻便抓住他的手,給他上藥。
一邊上藥一邊好笑,以前,男人受傷的時候都硬挺著,要在心愛的女人面前裝逼,似乎不逞能便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強大一般。
然而她卻覺得這樣的行為并不值得感動,從某種程度上這依舊是男權思想作祟,依舊是對女性居高臨下自以為是的俯視。
還是她家燕綏好啊,坦蕩地撒嬌,直白地表達,不用猜也不用蒙。
她敷藥的手指輕輕,看著燕綏時眼睛里有光,而燕綏神情雖淡淡,卻目光也從來只在她身上。
完全的恩愛情深默契非凡。
眾人看著,也覺得十足十新婚夫妻模樣。
文臻敷好藥。正要將藥膏收起,忽然覺得燕綏的坐姿有點奇怪,斜斜地,不靠椅子不靠她,她心中一動,一邊繼續收藥膏,一邊順手在燕綏側腰一按。
燕綏沒動,也沒吭聲,她卻感覺到他肌肉瞬間繃緊。
文臻皺眉,二話不說撕開他腰側衣襟,果然看見整個側腰,刮傷割傷和被火燒的傷大一片,剝離的肌膚上鮮血和組織液一片淋漓,看著她便覺得心都一揪。
她默默瞪燕綏一眼。
燕綏垂下眼看她,忽然摸摸她的頭。
這摸頭殺很是溫柔,此刻卻有些不是時候,文臻沉迷一瞬,一看見他傷口,頓時換成鋼鐵心腸,自動算成心虛討好,給他一個驚天大白眼,一甩頭甩掉他的手,將藥膏又掏了出來,連帶隨身帶的最好的傷藥。
她坦然當眾去給他解腰帶,一直默默偷窺這邊的眾人咳嗽著,轉頭。
果然是新婚親熱,行跡不避,咳咳,感情真好。
文臻一邊給他再次上藥,一邊感嘆自己好像被打臉了。
剛才還想燕綏不大男子主義硬撐呢。
但轉念一想,還是不一樣的。那些明明滿身血還裝沒事的叫裝逼矯情,燕綏卻是不一樣的,他展示小的傷口撒撒嬌,卻將真正令她揪心的大傷口藏起。
那是不愿意她擔心,卻也不把她當傻子。
她給燕綏包扎好,拍拍,滿意地聽見燕綏一聲吸氣。
有點夸張,想也知道某人這是故意裝的,好讓她消氣呢。
文臻倒也沒多少氣,只要還是她的燕綏,就怎樣都讓她歡喜。
斜對面,長老們不好意思偷窺,易秀鼎看天,站在門口臺階下扮演提堂長老護衛的林飛白看地,只有提堂長老,始終笑瞇瞇拎個酒壺,倚在椅子上,一眼一眼地斜眼看那兩人。
看了一會,他轉頭和身后童邱低聲道:“這倆感情真好啊。”
童邱點頭。
隨即聽見他感慨地道:“感情這么好,要怎么破壞,才能報我的被迫斷袖之仇呢?”
童邱:“……”
提堂長老皺眉思索。
這仇是定然要報的。
不多時,服飾各異的十八部族長老便魚貫而來,依舊是南北分明,連進門都要一個左走一個右走。
易燕吾看得目光一閃,和理刑長老交換了一個眼光。
呔族長老一進來,第一眼就看向了提堂長老。
提堂長老心中掩面而泣,臉上給了他一個歡喜又曖昧的笑容。弧度完美,分寸合適,發自內心。
畢竟他是一個敬業的大帥,一個有情操的大帥,一個人設完美的大帥,一個哪怕扮斷袖也要扮得惟妙惟肖的大帥。
童邱站在他身后,面無表情地想,這位最近挑燈夜戰,讀了一大堆《后庭合歡花》、《斷袖秘史》、《龍陽傳》之類的傳奇話本以及收集了大量男男絕版美圖,理論儲備已經達到巔峰,表現在實際中果然大有進益,今日這一個眼風,含而不露,媚而不妖,足可以和他當年女裝扮演經歷,并稱大帥演繹角色雙子星。
扮演成提堂長老護衛的林飛白站在臺階下,想他爹看完的后庭合歡花斷袖秘史龍陽傳以及那些畫兒,第二天總出現在自己床上。扔了還有,扔了還有。
直到某天他聽見老爹和邱統領說,這個犬子估計這輩子也娶不到老婆了,不如從現在就開始調整一下愛好,總比一輩子打光棍要強些。這年頭,兩條腿的好媳婦難找,兩條腿的男情人不妨試試,畢竟男人比女人多些。不然他林大帥的兒子身邊沒個人暖被窩,有點配不上他大帥的那什么……哦,文臻說過的,人設。
真是,每天都想弒父呢。
呔族長老向提堂長老走來,很自然地坐在了他身邊,坐下的時候,很自然地袖子壓住了提堂長老的袖子。
童邱:……斷袖,活生生的斷袖。
林飛白:……恭喜爹,你的一百零八本話本和絕版美圖終于要派上用場了。
提堂長老:……我已不是原來的我。
文臻:……我看見了什么?發生了什么?
燕綏:……可惜妖妃看不見。
提堂長老笑,順手拿過自己的酒壺,往呔族長老嘴邊一送,“嘗嘗我今日的碎月冰!”
那壺嘴還是他剛才自己對嘴喝過的,偏他笑得無比坦蕩自然,看著呔族長老的眼睛里有光。
要說曖昧吧神情自如,要說自然吧眼神偏又撩撥。
呔族長老眼睛里頓時也有了光。
童邱:……境界!短短時日進步飛速,已經進入不撩是撩出神入化境界。大帥威武!
林飛白:……第一萬次懷疑此爹非我爹。
文臻:……感覺大帥一輩子不用怕鳥盡弓藏,他不是弓,全世界都能給他掰成弓。
燕綏:……可惜妖妃看不見!
一屋子的人都扭過頭,肚子里罵一句死斷袖。
掌饋長老咳嗽一聲,迫不及待地將“易銘厲笑”的身份,以及關于兩易合并的提議說了一遍。并沒有給傳燈長老說話的機會。
傳燈雖然是排位第一的長老,但為人優柔懦弱,能上長老第一,也是因為他這性子,很符合易勒石的喜好,掌控欲強大的家主,都喜歡服從度高有主見的部下,因此獨斷專行,將這位原本的長老席末位生生提到了第一。
但這并不代表傳燈就能夠服眾,易勒石倒下后,多年掌握易家大小事務的掌饋和掌刑罰的理刑長老,才是擁躉最多的實權派。
但和掌饋長老想象得眾人嘩然,無法接受乃至當場鬧事,破壞選拔的情形不同,南北兩派聽見這樣的爆炸性建議之后,大多只是皺了皺眉,沒有什么反應,有人還在那哈哈尬笑,一臉“我覺得就這樣了沒什么了其實我不大懂”。
南派領頭人栗里族族長對北派呔族族老看了一眼,南北兩族已經私下和解,也定下了和唐家的交易,無論兩易合不合作,都會在今天,對朝廷和易家下手。
在城中的族人,會趁今日參加會議之機,從長老堂開始殺戮。
另外早在幾日前,兩派就已經派人回金草原,召集草原上的族人,從主城西側的靈縣繞路,今夜偷襲朝廷來使在城外的營地。
金麒軍那里,有唐家承諾,在邊境進行騷擾牽制,不管金麒軍有沒有受到朝廷大軍攻擊,都注定不能來管主城的這一攤子事。
等到他們滅了朝廷來使,拿下易家這群長老,拿到他們手中的虎符碎片,唐家那邊承諾有辦法拿到易勒石那一半的虎符,湊齊整個虎符,便派人去金麒軍換將,打散調動,清洗,將金麒軍掌握在自己手中。
那么朝廷除了發動大戰,將再無希望拿回長川,但貿然發動戰爭先不說勞民傷財,朝廷還要擔心幾家世家聯合,將戰火綿延了整個東堂西北西南,或者趁機作亂,將局勢演變得不可收拾。
這都是唐家那個繼承人給出的謀劃和分析,栗里族長那不大的腦瓜仁想起來,覺得真是完美無缺。
一旦開始行動,兩易合作定然不成,他們自然不在意這件事。
栗里族長看了一眼呔族長老,后者給了他一個令他放心的眼神。
他又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經漸漸暗了下來。
如果不出意外,十八部族聯軍,應該已經摸到朝廷營地附近了。
他想著很快城外,夜色遮掩下,便會展開一幕幕的刀尖入肉,鮮血橫流,不由泛起一股興奮的微微顫栗。
此刻,城外,夜色遮掩下。
朝廷的營地連綿出長長的一片,燈火通明。
營地布置十分中規中矩,主帳三座,在營地最中心,面對長川主城和側翼兩面,防守最為嚴密,護衛來往川流不絕。
而營地背后,來路方向,則稍微松散,顯露出對背后敵毫無顧忌的態度。
十八部族此刻,正是繞到了背后,從附近一座山脈中穿出,抄了小道和近路。
這條小道也是唐家的提供,十八部族一開始將信將疑,不明白何以一個從沒來過長川的外地人,能比他們這些土生土長的還熟悉長川各種隱秘的道路。
為此他們先派人去探路,并確定這條路沒有問題,今日才派了部族中精中選精的兩千勇士,帶了最好的駿馬,備好了火油火箭,前來奇襲踏營。
人多了容易被發現,奇襲要的就是出其不意。
更大的聯盟軍隊還在十里之外,要在奇襲成功之后,負責收網,將脫逃的朝廷貴人擒拿,普通士兵斬盡殺絕。
南派領頭的勇士是哈撒族的兀阿,他算是十八部族中難得的勇猛又比較清醒的人,也很受栗里族族長的看重,因此承擔了這次的指揮之責。
同時和他一起負責指揮的是北派呔族的一名男子,兩人潛伏在距離營地三里外的一處高崗上,拿著唐家送來的千里眼,看著前方的營地的動靜,千名勇士,則躲藏在高崗之下的一片樹林里。
說好的一起作戰的,但在前來的道路上,呔族那個頭領,總是神經兮兮地要清點人數,弄得兀阿很煩躁,到了埋伏地點以后,干脆和北派分開,各自占據高崗一邊,為了方便防備對方,選擇了面對面,說好了到時候學鳥叫一起沖鋒。
兀阿趴在濕冷的地上,一邊警惕地看著營地的動靜,一邊想著南北合盟終究合不成鐵盟,畢竟那么多年的齟齬在,暫時合作謀利罷了。
他在等夜深,沒注意到身后樹林里,忽然看見對面有幾條黑影,一閃而過。
那方向,正對著北派那一批精銳的位置。
兀阿心中一驚,抬起千里眼搜尋,片刻之后果然又看見黑影一閃。
黑影就在對面高崗下方,那片北派勇士潛伏的樹林里,最后方,人影都很高壯,手中寒光閃現,一刀,又一刀。
他親眼看見那刀身入肉,鮮血飛濺!
不好。
埋伏被營地發現了!營地派人出來反偷襲了!
對方輕功很好,從最后方進行偷襲,北派的人到現在還沒發現!
兀阿一瞬間有些快意,隨即便陷入了為難。
已經被發現了,該怎么辦?
行動失敗,就該撤走,但是又不甘心。
就算撤走,是自己直接走,還是去通知對面被偷襲的戰友?
兀阿只猶豫了一霎,便悄然起身,揮手示意幾個手下跟上來,帶人彎著腰順著隱蔽處,一路摸向了北派首領潛伏所在。
他為了避免被人再次偷襲,早早拔出了刀,握在手中。
北派的勇士頭領,此刻精神也高度緊張。
出發時,呔族長老特意把他叫去,悄悄和他說了唐家的不懷好意,以及栗里族很可能和唐家私下有協議,要對北派不利的消息。長老還說,懷疑南派不是誠心結盟,說不定和唐家說好了,要假意結盟,趁機滅了北派,實力不足就和唐家借兵,事后分一半長川給唐家,到時候宿敵也解決了,長川也歸南派了。
長老囑咐他,這次能不能偷襲朝廷營地還是次要的,關鍵是要小心戒備南派的人,為了麻痹南派,這一千精銳都是族中最強的勇士,草原健兒可死在沙場,但不能折在居心叵測的人手里。
北派勇士首領因此恨不得把一雙眼睛掛在南派身上,千里眼也只對著兀阿那邊,果然看見兀阿忽然動了。
看見兀阿賊兮兮地過來,帶著他的幾個手下,手中利刃出鞘。
他的心砰砰跳起來。
果然!
南派果然心懷不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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