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隊人最快通過索道,到了藏銳峰頂四圣堂,這些人身上的黑衣制式,和共濟盟的秘密暗哨隊黑木隊一模一樣。
那些人上山后,領先一人手一揮,其余人散開,領先那人匆匆上前,掠過圍墻。
圍墻上方樹梢微微一動,領先那人手一翻,掌心里一枚古銅色令牌光澤黝黯。
樹梢不再有動靜,潛伏的黑木隊護衛自然沒有喝酒,但此刻他們看見的是屬于四圣堂的放行令牌。
圍墻黑暗處有人低聲喝:“為何如此行色匆匆?山下有事?”
那潛進來的黑衣人也沉聲道:“無事。只是有些關于扈三娘的要事,要和大當家立即稟報。”
墻頭人再無動靜,那黑衣人飄入院內,直奔四圣堂深處。
他在前頭和真正的黑木隊守衛對答的時候,其余的黑衣人趁黑木隊守衛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前院,從后院的一些隱秘角落潛入。
那從前院進來的刺客,路途很是熟悉,直奔四圣堂最深處大當家的靜室,只是離靜室越近,他的腳步聲越輕,如落葉如柳絮,掠過深棕色光滑的木質長廊。
一片黑暗的靜室內,桌上的酒已經冷了,小菜幾乎沒動,除了那一盤筍干辣子小炒肉。
黑衣人似無數道流煙黑溪,從四面八方匯聚向靜室。
靜室內,帳幕后,盤膝坐在床上的蕭離風,忽然睜開了雙眼。
鳳翩翩最終沒能把那杯酒灌進文臻的嘴里,因為她在即將成功的那一刻,身子忽然一軟,整個人癱了下去,把那杯酒送給了大地。
文臻扶著她一回頭,就看見地面上已經癱了一大片。
喧鬧了半夜,大多數漢子都醉了,夏夜也不算冷,文臻讓人搬了席子過來,眾人橫七豎八睡了一地,鼾聲把夏蟲的鳴叫都壓了下來。
至于壇主以上的高層,自然大多不會不顧形象睡在這里,鳳翩翩醉了,她是女子,文臻把她扛進了小院里。司馬離比較隨性,不肯回去,就睡在人堆里。其余壇主也都告辭。
文臻一時沒有睡意,想著燕綏匆匆下山去太子處接旨,這事兒總有些蹊蹺,也不知道太子會出什么幺蛾子,又想太子帶著剿匪大軍,雖然一開始的偷襲被自己和燕綏破壞,然后又遇上張洗馬失蹤一事亂了心神,但既然到了西川這許久,就不能拖太久,也不知道太子打算什么時候,以什么方式發動……今夜山中倒是安靜,黑漆漆的一片,真是夜黑風高偷盜夜……
想到這里的時候,她腦中忽然一頓。
不對。
有哪里不對。
也說不出哪里不對,就是覺得有異,她抬頭看了一下星光閃爍的夜空,再看看下方漆黑一片的山脈。
然后恍然。
太黑了!
共濟盟盤踞五峰,哨卡嚴密,便是夜間,各處索道口都有燈,各處明哨也有燈,這個時候,應該看見索道口星星燈火,和游弋如明珠的燈籠。
但是現在都沒有。
文臻凝足目力,去看離自己最近的落塵峰索道口。
她擅長微視,也有一些遠視的能力,漸漸便看見了那處索道口,滅了的在風中搖晃的燈籠下,一個男子垂著頭趴著。
看上去像偷懶打盹,很常見的情況。
文臻盯著他后頸不放,那一截脖頸,在視野中不斷放大,放大,再放大。
然后她看見了脖頸一邊側面,隱隱露出一線深紅。
文臻猛地睜大眼睛。
不及多看,她猛然轉身。
要立即叫醒眾人!
但是已經來不及了。
她剛一轉身。
就看見天地一黑,有什么東西,當頭罩下來。
太子別院內,燕綏盯著那個盒子。
那盒子十分精巧,設計十分別致,太子很有信心地看著,他知道老三對機關之術十分感興趣,見著這么奇特的盒子,一定會留下來破解一番的。
如此也就不虧他那一大筆掏給洋外人的銀子。
燕綏終于動了,卻不是下馬,忽然將手一招,那盒子便脫離了太監的掌心,到了他手中。
太子瞠目結舌:“燕綏你干什么!”
燕綏飄身下馬,托住盒子,道:“接旨啊。”
一邊說一邊象征性對著京城方向躬了躬,將盒子一手揣懷里,翻身上馬便走。
太子一急,一把拉住了他的韁繩,皺眉道:“老三!你素來放誕無禮也罷了,圣旨怎可如此輕慢!”
燕綏奇道:“我哪里輕慢了?我這不是三跪九叩,迎來圣旨,并且欣欣然,陶陶然,不舍得就這么看完,要帶回去供起來細細揣摩嗎?”
“那你也要讓傳旨太監當面宣完啊!不然豈不是他沒完成差事,你忍心讓無辜的人受累?”
傳旨太監哭著給太子磕頭:“殿下仁慈!”
燕綏皺眉看著他:“父皇的神圣旨意,給這些閹人尖聲尖氣讀出來,要我看這才是褻瀆。行了起來吧,我又不會和父皇說你沒宣旨,太子如此仁慈,自然也不會說對不對?”
那太監不肯起身,可憐巴巴看著太子,太子看著燕綏,還沒說話,燕綏唇一勾,緩緩附身靠近太子,低聲道:“太子殿下,今天從我進門開始,你便想盡花招拖延我的時間,你這是在玩什么把戲呢?”
太子微微一顫,隨即便掩了眼眸中的驚恐之色,勉強笑道:“老三,你在開什么玩笑。”抓著韁繩的手卻松了。
燕綏也不理會,催動馬腹,太子忽然又幽幽道:“老三,你就沒問過,這旨意到底幾份?”
燕綏回頭看他。
太子在這樣的眼光下激靈靈打個寒戰,倒激起幾份怒氣,咬牙道:“還有一份是給文大人的!”
燕綏的眼光更冷,緩緩道:“那為何不宣她來聽旨?”
太子望定他,冷笑道:“文大人不是忙于共濟盟事務么?想來不方便聽旨。”
燕綏對于他說出文臻在共濟盟并無意外之色,淡淡道:“文臻潛伏共濟盟,欲為朝廷出力,收服招安經年巨匪。任務重要,想來陛下也能諒解,給她的旨意,便由我代接吧。”
不等太子抗議,他又道:“太子殿下不必費心了,文臻潛伏共濟盟一事,我早已密旨陛下說明。倒是太子殿下,攔截圣旨不讓文臻接旨,用意何在?太子殿下還是趕緊上書給陛下請罪,免得等我去問陛下了,大家不好看。”
太子盯著他,萬萬沒想到老三那么狂肆的人,在文臻的事情上居然一反常態這么小心,竟然將共濟盟事務事先報備了,這樣他想要攻訐文臻勾結巨匪的打算,就落空了。
攻訐不成,自己還有把柄抓在這兩人手中,不趁難得的機會將他們解決,日后怕就是自己死無葬身之地!
他忽然一笑,道:“老三,說什么呢,這么劍拔弩張的?我何時攔截旨意了?我不就是知道文大人任務緊要,所以不欲打擾啊。”
燕綏懶得理他,馬鞭一甩,鞭尖厲風呼嘯,驚得那還跪在馬前的太監急忙躲避,而太子就站在那太監身邊,那一鞭看似沖著太監,但掃到他絕沒有問題,他也知道,如果自己不讓,無法無天的老三也絕對不介意把鞭子掃到他身上,只得飛快跳開。
太子急得大呼:“快請宜王留步!”眾人頓時大呼小叫地涌上去,但是連太子都不敢攔的人,其余人哪里敢湊到燕綏面前找死?因此場面是熱烈的,呼喊是懇切的,動作是迅捷的,但是卻沒一個人真正攔在燕綏路上的。
眼看燕綏就要出月洞門,忽然前方火光躍動,月洞門那頭一陣嬌呼,一大群鶯鶯燕燕,一邊大喊起火了一邊從月洞門里沖了出來。
那都是些內院女子,多是侍女之流,此時已經是半夜,這些女子自然都衣冠不整,月下袒露著雪白的肌膚,跌跌撞撞一邊喊著刺客一邊沖了出來,正攔在燕綏要出門的路上。
聞近純也在其中,她是唯一一個衣著整齊的人,卻也神情慌亂,一邊慌著喊著擋著,一邊不動聲色把前頭一個看見奔馬要讓開的侍女往前踹,正正踹到中文馬下。
中文下意識停住。
太子大喜,不好直接指揮,便去看聞近純。
聞近純一直盯著太子眼神,此刻頓時心中一定,知道自己賭對了。
她自從上次賣假貨事件之后,便因為犯下大錯被太子禁足,等待著回京的懲罰,聞近純自然不甘,她的榮華和尊貴,都依附于太子的寵愛,一旦無寵,回去便要被母親弟弟磋磨死。
在這樣惴惴不安中她想盡了辦法,奈何太子又得新歡,后院都很少去,哪里還記得她。
直到今晚,院子中亂了,亂得有點奇怪,她趁亂出了院子,看了一會,便看出了問題,眼看太子拼命想留燕綏留不住,想了又想,決定冒險一試。
她在內院燒了一把火,又到下人房門口大喊,驚得那些侍女衣服都來不及穿便逃出,一大群人,正好堵在燕綏的去路上。
中文一停,燕綏已經到了,他看也沒看那些擋路的,只對中文瞅了一眼。
中文被這一眼看得一驚,再不猶豫,甩鞭前沖。
他搶在燕綏前面,是想著萬一這些女人避不及真傷到了,那也是自己的錯,太子不能以此來污蔑殿下。
中文騎術精湛,他有把握策騎越過的同時趕開擋路者。
他甩鞭大喝讓開,那些女子受到驚嚇,下意識往兩邊退避。
太子臉上一急,聞近純眉頭一皺,心一狠,猛然撲上。
她一邊撲向中文和燕綏的馬蹄,一邊沖太子哀呼:“殿下,救救妾身!”
這般呼喊,一來是自己表功,二來是點明自己身份,她畢竟是有品級的良媛,燕綏不能這樣策馬從她頭上跨過去。
三來,她手指縫里夾著一根毒針,毒性不大,但是會慢慢發作。
她打算刺在馬腿上,這樣宜王殿下就算闖出去了,過會兒馬兒也會毒性發作倒斃,總之,拖得一刻是一刻。
她的算盤打得很好。
她沖向燕綏馬下的速度也很快,并且這個對自己向來很狠心的女人,已經做好了受傷倒在燕綏馬下,賴定燕綏,從而重新獲寵的準備。
馬上的燕綏神情冷漠,看著她撲來。
他的掌心已經扣住了一顆石子。
他有很多辦法能解決眼前的情形,但是他決定用最狠的一種。
省得燕縝賊心不死,沒完沒了。
只要這個女人敢撲,這顆石子就會送她上西天,至于誰殺的?
自然是刺客。
以為受點傷就可以過他這一關?以為拿自己的命和身體便能鉗制他?
這樣的人,東堂還未出生!
敢坑他,就要做好付出最大代價的準備。
何況這女人一直對文臻居心不良,今日便順帶解決了罷!
中文最了解主子,也握緊了自己的刀。
真要殺了聞良媛,殿下只怕免不了還是要被耽擱一陣,后續還有麻煩。
但是殿下想殺,那就殺。
聞近純往前撲,不知道為何忽然覺得渾身一冷,她不知道什么叫殺機,卻在此刻感覺到莫大危險。
但撲得太快,已經來不及。
中文的刀和燕綏的眼神,都如雪之冷。
忽然嘩啦一聲響,一樣東西自月洞門里射出,啪一下撞在聞近純背上,一股煙霧騰開,一個聲音喊道:“哎呀拿錯毒藥了!”
聞近純給這東西一撞,撞得跌出三尺,滾到了一邊的路上,四面煙霧騰騰,香氣熏人,她不住咳嗽,聽見這句大驚失色,趕緊捂住鼻子跑開,也再顧不得攔燕綏了。
不僅她,那群慌亂堵路的女子們,聽見毒粉也迅速散開。
人影一閃,西番王女出現在門前,撿起剛才砸出來的那東西,十分心疼地道:“可惜了我一盒香粉!”
馬蹄疾響,燕綏從她身邊馳過,并沒有說什么,只手指一彈,一張紙片落下。
西番王女接下,看見是一張銀票,并沒有露出被侮辱的怒色,看了銀票金額一眼,笑容就更滿意了。
眼看燕綏的背影已經出了月洞門,太子跺腳大喊:“你不看旨意你會后悔的,文大人在京犯下大錯,是要鎖拿進京的!”
馬蹄聲戛然而止。
燕綏策馬未停,人卻在馬上回頭,看定太子。
太子心中又驚又喜,忍不住露出一個笑容,想想不對,又趕緊換成沉痛之色,道:“真的,文大人犯大事了,你打開圣旨就知道……”
他話還沒說完。
燕綏一抖馬韁,馬身轉過月洞門,破風之聲響起,馬蹄噠噠噠跑遠了。
“……出大事了……”太子的后半句話堵在咽喉里,嗆得猛咳起來,半晌,漲紅了臉大罵:“去追!去騷擾!一定要把他和他的護衛,攔在回共濟盟的路上!”
不過別院的人還沒來得及上馬去追,燕綏就在出了院子轉彎的地方停了下來。一招手,便有哎喲兩聲,英文和德語跌了下來。
燕綏一見他們臉色就變了。
英語德語既然出現此地,自然是被文臻打發出來保護他的,侏儒隊想必也跟著出來了,文臻現在身邊幾乎沒有他的人了。
現在也不是問責的時候,燕綏招手示意中文上來控韁,自己開始開盒取旨意。
但是開這種精密且陌生的機關,需要極其穩定狀態下才行,在馬上顛簸,如何能開?
中文小心控韁,想讓馬跑得平穩一些,燕綏卻在身后頭也不抬地道:“快些!”
“可是……”
語言護衛們雖然不是人人精通機關,但是耳濡目染,也知道這種精細機關不好好處理很容易傷人,尤其還是在顛簸的馬上。
但是中文很快吞下了要說的話。
事關女主子,有什么好說的呢。
希望殿下能保住他的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