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蕭離風忽然悄聲道:“這條路不會一直往下,等會會有個轉折,走入落塵峰的山腹,你記得在那個轉折之后,觀察人們的手掌。”
“怎么?”
“奸細或者別有異心者,會想辦法在密道重要轉折處留下記號,先前入口你們的人持弩盯著,沒人敢做手腳,但是等會進入山腹之前也有機關門,我在那里涂了螢石粉,只要悄悄碰過那門邊,手上難免沾染。你等會注意誰的手發亮,誰就是奸細。”
文臻打了個響指表示點贊。
一路向下,并無多話,果然走不多遠,坡度漸緩,直到雙腳平平落地,眾人都舒了一口長氣。
前方出現一道門戶,有蕭離風在,自然也不想需要多費力氣便開了門,文臻正在想如何把辨認奸細的方式告訴在前面的燕綏,就看見燕綏忽然背對她舉起了手,她頓時明白燕綏已經看出問題所在,倒是不需要她多操心了。
過了那道門,蕭離風提醒所有人都熄了火折子,說是山腹中有一種石頭很容易燃燒,帶著明火會十分危險。
這也是最適合有異心者下手的好機會。
文臻走在后面,能夠很清晰地看見前方一閃一閃的淡綠色瑩光,很微弱,不是仔細看很難覺察。
應該就是隱藏在共濟盟里的別有用心者了,或者是易銘的人,也說不定還有唐家的人。
隊伍還在繼續向前走著,隨著幾聲細微的哧哧聲響,那些綠光一個個不見了。
文臻知道燕綏動手了。
殿下行事狠辣干脆,連廢話都沒一句,語言護衛們穿梭在人群中間收割性命,動作太快太突然,很多共濟盟的人都沒察覺。
只是文臻的眼底忽然多了淡淡的疑惑。
她眼神好,透過面前廣袤的黑暗空間,隱約看見極遠處,似乎也有星星點點的綠光在閃爍,時有時無。
那個距離,不可能是她們這一批人。
這些綠光又是什么?
這山腹應該也是自然形成,空間并不憋悶,因為空曠因此回聲不絕,文臻聽著身后蕭離風的腳步聲有點拖沓,聲響因此更大,因此蓋住了她想要問蕭離風的話。
前方停了下來,說是發現了一座吊橋。
因為這里已經地勢平坦,不需要再排成蛇形長隊,因此眾人都聚攏在那平臺邊,看那吊橋。
雖然光線很差,但也能看出那吊橋年久失修,朽爛不堪,和外頭共濟盟的鐵索道安全度無法比。這樣的吊橋,先上和后上都很危險。
而底下深不見底,隱約氣息腐臭,可見如果落下去,和落崖也沒什么區別。
中文安排幾個護衛搶先上了橋,忽然黑暗中“咻。”一聲,爆開一朵火花,落在那破爛吊橋之上,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火光亮起,憤怒的中文回刀便砍,一人慘呼著墜了下去。
文臻心中暗叫一聲不好。
方才斬殺奸細的時候,有漏網之魚!
這一點并不奇怪,畢竟也許有人比較審慎,沒有立刻在機關處留下暗號,自然也就不會沾染螢石粉。
這人發現了同伴幾乎都被殺,知道自己暴露了,一旦出了密道走入陽光下,也難逃性命,于是先下手為強,以火箭毀了吊橋。
吊橋實在朽得厲害,只一點火星,就讓火勢不可收拾,瞬間斷成無數截墜落。
而兩邊的距離,飛鳥也難越。勾索也沒這么長的,一群人頓時就堵在了這里。
更糟糕的是,因為這山洞并不潮濕陰冷,反而算得上溫暖干燥,里頭的石頭大概含易燃礦物質很多,被這吊橋的火一激,頓時很多石頭爆出火花,點燃了一些洞穴植物,燃燒會迅速消耗洞內的氧氣,產生的毒害氣體對人體又是莫大傷害。
幾乎立刻,燕綏就撕下了一截衣襟,接過中文遞來的水囊澆濕,給文臻捂在了口鼻上。
此刻情況危急,文臻卻不能控制地想,他衣襟這下不整齊了,比聞煙霧還難受吧?
念頭還沒轉過,燕綏手指劃下,嗤地一聲,另一邊的衣襟也整整齊齊斷落,他捂在了口鼻上。
兩塊衣襟一般大小,一樣形狀,就連連著的布絲都長差不多。
此時共濟盟中的人已經陷入了慌亂。
畢竟剛剛逃離追殺,又入絕地,有人開始往回奔跑,試圖回到地面上,但是跑沒幾步,隱隱一聲悶響,整座山腹都似乎微微晃了晃,簌簌落下一些燃燒的石頭來,驚得眾人紛紛走避。
文臻霍然回首,望著那個方向,雖然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但她預感,入口處一定發生了變故。
火光的微光里她看見蕭離風的臉色,慘青慘青的,有氣無力地沖她笑了一下,道:“不用看了,入口那里應該被破壞了。”
他聲音很低,想是怕那些人聽見,但是眾人已經有所猜測,絕望驚恐的情緒悄然蔓延,有人經不住這起伏跌宕的命運,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呆滯。
文臻抬頭看一眼遠處的綠光,伸手入懷,取出哨子,開始她無聲的吹奏。
蕭離風本想說什么,看見她這樣,翻了個白眼。
無聲的音波在山洞層層回蕩,遠處那點綠光似乎有了變化,閃動愈急,文臻心中一喜,越發賣力吹奏,過不多久,隱約有一些黑點飛掠而來,伴隨一點瑩瑩綠光,在人們眼前劃過黑色的弧線。
是一些黑色的蝙蝠。
文臻卻很失望。
先前她看見那綠光就懷疑是洞中的蝙蝠,一眨一眨的綠眼睛看上去像小燈泡在明滅,那么遠的距離還能看見蝙蝠眼睛的綠光,要么蝙蝠變異了極大,要么蝙蝠非常多,無論哪一種,都有可能載人過天塹。
但是現在飛來的,只是很少的一些蝙蝠,個頭也很普通,無論如何也搭不成送人過谷的鵲橋。
也不知道是她的馭獸技術終究不是正宗,還是這山洞的蝙蝠太有個性。
那些蝙蝠直沖她而來,還沒抵達,就被燕綏一袖子卷了出去,尖叫著四散。
“這是血蝠,還是其中最厲害的一種,只吃腐肉和毒血。”蕭離風在她身后輕聲道,“不過其實我……”
文臻就好像沒聽見他的話,轉頭問燕綏:“有什么辦法不,這樣大家堅持不了多久?”
“有。”
文臻一喜。
燕綏指指上頭:“我以輕功帶你貼壁過去。”
文臻抬頭往上看,上頭穹頂深黑,怪石嶙峋,正常人看一眼就心中冒涼氣的那種。現下這許多人中,能做到帶人上去安然度過的,大概也就是燕綏了。
這話說了等于沒說。
文臻都沒問燕綏其余人怎么辦這種蠢話,殿下一定回答涼拌。
蕭離風又湊了過來,似乎又想說什么,然而文臻和燕綏今天好像眼睛散光,愣是看不見他,只管自顧自聊。
“還有一個辦法。”
“怎么說?”
“這種血蝠,我剛才說了,喜食腐肉毒血,肉要腐的,血卻是要鮮的,你的口哨召喚不來它,毒血說不定可以,但這毒血的毒,得越離奇越好……比如我的血說不定可以一試。”
蕭離風眉梢一挑,詫異地看著燕綏,感覺自己聽見了一個了不得的秘密,又似乎失去了一個巨大的籌碼。
然而文臻立即否決了燕綏的提議,“不行!老方說了,你不能受傷!”
燕綏的眉梢微微挑起,眼眸難得地似帶了桃花色:“哦?犧牲一點毒血,救這么多人,也似乎不是不可以。”
文臻望定他,忽然笑了,愛嬌地抱住他手臂,鼻頭在他胳膊上胡亂蹭了蹭,昵聲道:“又來試探我,你無聊不無聊?都說了我不是圣母,我首先只會考慮對我好的人,然后才是其他。我可做不出拿愛人的生命去為什么天下蒼生獻祭之類的事兒。一條性命和很多條性命孰重這種偽命題,在我看來都是庸人自擾,說我自私也罷,說我冷血也罷,總之,在我心里,我在乎的人最重。”
燕綏垂頭看著她,彼此的眼眸里都有光,穿越人間幽黑,抵達愛與信任的天堂。
兩人相視微笑,氛圍柔和美好得讓幾次想說話的蕭離風都開不了口。
好半晌文臻幽幽地道:“那就沒辦法了?”
燕綏:“嗯,沒辦法了。”
蕭離風:“也不是……”
文臻:“那護衛們怎么辦?”
燕綏:“自生自滅吧。”
蕭離風:“不不不,就算你們不管護衛,那小檀她們呢……”
君莫曉:“寧死不做累贅。”
聞近檀:“自生自滅我可以。”
蕭離風:“……其實我有……”
文臻:“哎,文蛋蛋偏巧又不在……那就只好一拍兩散,各走各路了,反正死道友不死貧道,來,抱抱我……”說著雙臂一張,撲向燕綏。
“哎,我有辦法,我有辦法!”蕭離風躥起來,以巨大的燈泡灼灼之姿,攔在了兩人之前。
燕綏眼風都不飛給他一個,文臻轉頭幽幽看他:“算了,不必費盡心思了,此刻無論什么辦法,都注定有人犧牲巨大,憑什么要人犧牲呢?不如各自逃命去吧。
蕭離風急促地道:“不,不用別人犧牲。”
文臻笑了一聲,轉身就走。
蕭離風拉住她:“算我求你,算我求你聽一聽行不行?”
文臻轉身看著他,燕綏盯著他抓住文臻胳膊的手指,蕭離風慢慢地松開手,忽然苦笑了一聲。
文臻涼涼地盯著他。
君莫曉莫名其妙地看著這幾個人打啞謎,聞近檀倒似明白了些,眼神一黯。
蕭離風揉揉鼻子,咕噥一聲道:“一點虧都不肯吃……”
“我吃你的虧還沒吃夠嗎?”文臻呵呵笑,“從一開始,你就知道我的身份,故意找到了十字坡包子店,故意引我們上山,故意舉行了上天梯,甚至這個密道的最初,也可能是你故意漏出點線索,引英文發現的,不然英文急著搜索小檀下落,也沒那么多功夫去發現偌大燧峰的這么隱秘的一條密道。大當家,你說是不是啊。”
“是是是。”蕭離風諂媚地笑,“我這不是發現三娘骨秀神清,才華卓著,一心結交,這才出此下策的嘛。”
文臻就當他放屁。
在她看來,蕭離風是怕兔死狗烹,想攀上她和燕綏這個靠山,為共濟盟尋求出路,這才故弄玄虛,誘她上山。
只是蕭離風似乎在試圖通過一系列的手段,一方面鞏固她在共濟盟的地位,讓空降的她盡快被幫眾接受,另一方面,他也在試圖施恩于她,讓她和燕綏迫于人情,不得不接受他的“好意”。
所以方才蕭離風本想讓她和燕綏去求他,借此提出一些要求,但是她既然已經看出來了,怎么肯配合?
他需要搞清楚,到底誰才是有求于人。
“大當家,你再不爽快一些,你的人很快就要被悶死了。”燕綏涼涼地提醒。
蕭離風苦笑:“殿下,您能不能把火先滅了?我就不信您先前已經走過一次密道,發現這些能點燃的石頭,會完全沒有準備。”
燕綏瞟他一眼,揮揮手,中文等人換了一種弩箭,射出時哧哧一陣水響,石頭上的火焰漸漸滅了,四面又恢復了黑暗。
緊張的氣氛稍稍緩解了一些,但是擔憂仍在,畢竟天塹在前,圍困在后,眾人依舊被堵在中間。
黑暗中蕭離風聲音很低:“毒血我這就有,已經準備好了,是這邊巨蝠最喜歡的口味……”說著還嘿嘿笑了一聲。
文臻懷疑地看著他,這洞中有巨蝠,想要吸引這種大東西,幾滴血是肯定不夠的,但流血過多會要命的,這就是她不敢用毒血吸引巨蝠的原因。
但如果蕭離風有準備就好辦了。
他指引文臻去到旁邊山崖上,敲了一陣,找到一個空心的巖石,打開開關,果然立即有黏膩的液體流了出來,文臻聞了聞,有血腥味,便放下心來。
“這血新鮮嗎?過期變質人家不愛喝。”
黑暗中蕭離風聲音懶洋洋的:“放心,定期更換,保質保鮮。”
文臻還有疑問:“吊橋之前沒斷,你怎么就準備血誘蝙蝠了?”
蕭離風對答如流:“吊橋沒斷,可蝙蝠有時候會攻擊人,兩邊我都備了毒血,就是用來引走巨蝠的。”
潺潺的血流聲里,他提醒文臻:“你們每人涂一些在靴子底。”
文臻招呼了大家來涂靴子,忽然感覺燕綏離開了自己身邊,走向了靠在巖石一邊的蕭離風,然后蕭離風身邊的聞近檀也走開了,燕綏似乎單獨和蕭離風說了幾句話。
她心中一動,想要走過去,正好這時候有人黑暗中摸索不到血流所在地,詢問文臻,文臻不得不指引他,等到她忙完,那邊燕綏已經走了回來,由中文幫他在靴底涂毒血。
而此時洞中忽然起了風,卷起一陣腥臭的氣流,遠處隱約有躁動之聲,眾人頓時安靜下來,知道巨蝠已經被吸引而來。
片刻后,大風漸起,夾雜著尖銳的鳴叫,整個洞中呼呼之聲回蕩,仿若忽然起了一陣黑色的風雪,那陣風雪越逼越近,須臾便到了斷橋上方。
文臻看著那一片黑色的云,飛得極其散亂,她看見那巨蝠體型時候,心中一沉。
巨蝠單個的體積沒有想象中大,不夠載人飛行!
而巨蝠也不受她哨聲驅使,那么就只能想辦法使這些巨蝠聚攏搭橋。
文臻沖過去,在崖邊坐下,將腳一翹,果然立即有巨蝠飛來,她大喜,急忙呼喚厲笑:“你快過來!上了這頭巨蝠再往前走一步,引第二頭巨蝠來!”
厲笑輕功好,只要她能邁出去,后續的人一步步接上,就有可能成橋。
厲笑沖了過來,一腳跨上那只被文臻吸引來的巨蝠,然而那畜生瞬間嘶嘶一聲,猛地身子一歪,如果不是文臻一直抓著她的手,厲笑就能被這巨蝠給掀了下去。
易人離嚇得臉色都白了,鞭子卷出,將厲笑卷了回來,和文臻道:“不成!”
確實不成,誰也沒想到,這巨蝠的性子如此兇悍難搞。
文臻凝視著前方深沉的黑,想著那就只剩一個辦法了,然而那辦法……
她激靈靈打個寒戰,但此刻已經不能猶豫,不能立即搭橋,大家還有可能因為那血被巨蝠攻擊。
她正要咬牙起身,忽然一條影子,閃電般掠向崖邊。
是燕綏!
此時洞中還有少量巖石在燃燒,能看見燕綏的影子以如云飛濤卷,眨眼便掠到斷崖上方,眼看就要力盡墜落,眾人的驚呼聲,幾乎上沖洞頂。
文臻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
這是最危險的一著,蝙蝠來了,卻不聽馭使,那只能是有人先沖到懸崖懸空處,然后以靴底血跡吸引巨蝠聚攏搭橋,但這需要對方絕高的輕功,能一直掠到兩崖正中,還需要運氣——一旦巨蝠反應稍慢,沒有被毒血立即吸引聚攏,那就必定墜崖。
現在,最糟糕的事情好像已經發生了。
大家都涂了血,到處都有毒血,單單掠在空中的燕綏靴底那一點血,不夠吸引足夠的巨蝠的注意力。
巨蝠沒有立即過來,燕綏的身形開始下墜。
文臻大喊:“中文發暗器接應!其余人坐下,雙足相抵!”
因為人多而毒血有限,眾人都怕太早踩在地上,血跡留在了地上浪費,都坐在將腳蹺著,因此毒血處處都有氣味。
聽見文臻大喊,眾人紛紛和就近的人靴底相抵,再拿袍子遮住靴子,盡量遮掩氣味。
“咻咻”連響,中文手中弩弓連著勾索連射,在空中飚出一條條血線——他雞賊得連暗器勾索都涂了毒血。
箭尖射到燕綏腳下,他足尖一點,穩住下墜的身形,已經第二支箭也已經到了,接連三箭,他的身形在空中三振,都穩穩地點在了箭上,崖上氣流涌動,他黑發伴衣袂飄飛,翩然如仙人凌空,眾人看著,饒是還身處險地,都忍不住喝一聲彩。
文臻卻沒有心情喝彩,緊緊盯著燕綏,她眼力好,看見燕綏三振之間,靴底的血被細微地震開,周身暈開細密的血雨,這一手著實妙絕,她卻知道這對于超級潔癖的燕綏來說多么難能。
血滴被化成無數極其細微的血滴漫開,果然巨蝠都被吸引,當先就有幾頭最大的巨蝠爭先恐后地落入了燕綏腳下,然后以他為中心,飛來的巨蝠越來越多,越來越密集,從半空就看去,就能看見懸空之上一點黑點,逐漸變大,向兩邊蔓延,巨翅攢動,綠光連閃間,如巨鳥的雙翼憑空生成,不斷擴展,閃電般向兩邊懸崖延伸。
像在半空中憑空生出一道黑羽之橋,而燕綏便單足而立于橋心,身形穩定如玉樹,衣袖擺蕩,微微垂下雪白的臉,遠遠望去,像擁天之雙翼而生。
場景浩大而又詭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