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一抹嘴,歉意地對鐵柱一笑,眼看那溜明光又從另一處牛腹下出現,這回直接向著鐵柱射來,那明光前頭弧度微彎,在日光下投射出彎月般的光斑。
文臻嘴里一直含著沒動的馭獸哨也在此刻吹響。
嘩啦一聲,牛群散開。
文臻又一吹,這回有的牛開始跪下。
一條人影從一頭正要下跪的牛肚子下掠出來——再藏下去他就要被壓死了。
這人反應很快,一掠而出,一抬腿就沖向文臻所在的牛背,手中微彎的刀尖狠狠挑向她的心口。
但是出刀的速度怎么能比得上嘴動的速度。
下一瞬群牛再次起身,狂奔,向著這人的后心,最近的一頭牛頭一低,角已經挑住了對方后背的衣裳,然后就要一甩頭——
那人只得拼命向前躥,正在此時文臻一抬手,手中已經多了一柄匕首,看起來那人就向往她刀尖上撲一樣。
但是匕首太短,那人一聲冷笑,抬刀去挑。
他的彎刀本就可以卡住大多數的匕首。
文臻手指上一個指環忽然一震,藍光一閃。
那人大驚,急忙后撤,頓時被身后的牛角給頂實了,那牛一聲狂嗥,狠狠一甩頭,那人便斷線風箏般飛了出去,半空中嘔出一口血,他卻并不停留,咬牙往那火圈上一撐,一個翻身躍入了人群中。
文臻沒有去追。
她的舌壓著哨子,翻卷了幾下,便收了起來,一手拉起受傷的鐵柱,兩人趁著煙火氣混沌,出了火圈,離開了人群。
直到走到沒什么人的地方,鐵柱才吐出一口長氣,喃喃道:“小真,你到底得罪了什么人,怎么到處都有人要殺你啊。”
“我也不知道啊。”文臻聳肩,“也許是我太美貌了,誰看見了都想擄走做壓寨夫人?”
鐵柱哈哈笑起來,笑得扯動傷口,嘶地一聲。
文臻從懷中取出傷藥布條,給他包扎,鐵柱大大方方脫了上衣,想了想又道:“你是挺好看的,但是人人都想你當壓寨夫人我看不至于,我倒覺得你挺配……”
文臻給他包好傷口,伸手一拍他背脊,道:“開玩笑呢就你當真。”
掌心擊在肌膚上聲響微悶,兩人都似嚇了一跳,半晌文臻紅了臉,訕訕道:“……對不住啊,我忘形了。”
鐵柱慢慢穿起衣裳,好半晌才搖搖頭,看著山底下依舊在斗牛的人群,忽然輕聲道:“瞧,他們多快活。”
文臻那也輕聲道:“那你就去玩玩吧,不用保護我。”
鐵柱似乎笑了一聲,有點失落地道:“我知道你也不需要我保護,只是總想著,能在你身邊多留一刻也好……明天就能到古田寨子了。”
“那就好了,”文臻歡快地道,“我這眼睛其實是老毛病,每個月都需要用藥,只有古田寨子附近有我需要的藥草,等回到家里,我眼睛就好了,到時候我請你吃飯啊。”
“那敢情好。”鐵柱也歡喜道,“到時候我幫你采藥。”
文臻鼻子忽然四處嗅了嗅,歡喜地道:“哎,說到就來,這里好像也有那種藥草……鐵柱,你往路邊看,有沒有一種比較矮的花,莖是紫色的,葉子是綠色的,開很小的花,花是一種少見的青紫色,四瓣的。”
鐵柱依言過去,在草叢中四處撥尋,好一會兒喜道:“哎,真有。要怎么采?”
“小心些就行,莖上會有很小的毛刺,但一般不會傷了皮膚,也沒毒。”
片刻后手心里塞了一棵藥草,她小心收起。“我們繼續趕路吧,這人群里眼瞧著不大安全,后頭咱們不要再往人群里湊了。”
“都聽你的。”
“殿下,之前送藥和手帕的暗衛,被殺了,尸首就那么大喇喇的掛在懸崖上,被我們的人找到了。”
“東西呢?”
“沒有了。”
“尸首呢,我看一眼。”
“……殿下,您有沒有看出來,他是誰殺的?”
“是文臻。”
“啊……怎么可能。”
“因為這個暗衛遇見文臻的時候,應該已經快死了,而文臻出手了結了他,那咽喉上的指印中間有細微破口,文臻留指甲喜歡留得中間突出尖銳……東西應該已經送到文臻手里。”
“那文大人為什么要這么做?”
“因為她需要迷惑身邊的人,這個人能逼得她用盡心機……看樣子,某個陰魂不散的混蛋又來了。”
“殿下,您說的每個字我都明白,可是每句話我都聽不懂。”
“如你等凡人,何須明白這世間事?聽話便罷了。”
“……殿下,他們這路線,在第二日花亭比巧之后,好像就轉了個彎,往山外走了。”
“繼續跟著。”
“千秋谷的人需要撤回來,加強山外關卡堵截嗎?”
“都撤回來吧。但是無需加強堵截。”
“呃,為什么?”
“放心,在咱們徹底追上之前,人家不會舍得走的。”
“對了,殿下,忘記告訴您,文大人參加花亭比巧,唱了一首歌。”
“哦?唱了什么?我記得她唱歌挺難聽。”
“屬下倒覺得不錯,尤其歌詞非常好。”
“哦?”
“屬下打聽了歌詞,唱給您聽啊……分手快樂,祝你快樂,你可以找到更好的。不想過冬,厭倦沉重,就飛去熱帶的島嶼游泳,分手快樂,請你快樂,揮別錯的才能和對的相逢……”
“將軍,你受傷了!”
“無妨。不過皮肉傷。好險沒碰上那女人的匕首,聽說她擅長使毒。”
“將軍何必親身上陣?那女人不是已經……”
“這個女人不落在我手里,我不安心。司空昱的事情被她發現,昭明郡主的尸首被運回天京,安王殿下又被毒物咬傷昏迷無法指揮攔截。眼看著司空昱就要成為廢棋,咱們白埋了這許久釘子,總得想辦法挽回一下。”
“是啊,可惜了這步棋。好容易把人安插進東京朝堂,獲得皇帝的寵愛,在天機府擁有了高位,咱們以此又得了安王殿下支持,屆時安王殿下收攏留山,同季家合兵,穿越留山出兵內陸,將軍則在我西番境內呼應,再加上西北一線唐家出湖州,朝廷四面受敵,能撐過幾時?”
“可眼瞧著,這計劃就要被萬年壞事的文臻燕綏又給攪了!”
“將軍莫急,此時留山之內,可不止咱們這一撥人,那文臻何嘗不是四面皆敵,她便憑著狡猾一時躲過,終究逃不開那人算計去。”
“也是。那位既然親自出手,自然容不得她攪合了留山大計之后還能全身而退。咱們就先瞧著罷。”
“那司空昱……”
“先留著。便是在天京廢了棋,也是以后的事。當前,他依舊是一份大禮呢。”
“送給誰?”
“南齊太史闌。”
又是一夜過,次日再次行走山間時,兩人果然躲開了慶祝的人群。
但是這一次,不是躲開就行的,因為這一日的慶祝內容,是賽馬。
來來往往的道路上,時不時便掠過一群狂奔的騎士,如果不是鐵柱一直牽著文臻往路邊避,文臻早就吃滿了一肚子馬屁股后的灰。
行到中午,兩人坐在路邊石頭上吃干糧,忽然又是一陣嗒嗒聲響,地面震動,灰塵撲地一聲打上干餅子,本就沒什么胃口的文臻嘆口氣,將餅子扔給鐵柱,起身到旁邊一個小河溝去洗臉。
那河溝就在路邊,鐵柱不放心地要跟過去,忽然一隊騎士狂馳而來,疾如飄風,鐵柱正要大喊文臻閃開,最前頭騎士忽然俯身伸手一抄,便將文臻抄上了馬背!
鐵柱大驚,喊了他那條肥狗便要追上去,眼看那隊賽馬騎士騎術了得,眨眼煙塵滾滾已經跑出老遠,鐵柱猶自不放棄,追了幾步,忽然聽見前方有人大叫,隨后文臻就被甩了出來,向后一個翻身落地,站在路邊發呆。
鐵柱急忙趕上去,驚道:“怎么了怎么了?沒事吧小真?”
文臻一抬手,左手上一朵花,右手上匕首沾血。
“也不知道怎的,把我擄上馬,說看上我,塞了這朵花給我……”
“那你呢……”
“我同時把我的匕首給塞了過去。”
鐵柱:“……”
半晌他哈哈笑起來,笑得哎喲哎喲捂住肚子,文臻瞪著圓而大的眼睛,有點困惑地看著他。
鐵柱笑了半天,才抽抽地道:“賽馬上有規矩,最優秀的騎士看中了路邊的姑娘,是可以把她抱上馬向她訴情的。都是你先前遇上追殺太多了,我都一時沒想起來……不過啊,那倒霉蛋兒,活該!”
他一邊笑著一邊伸手,要把文臻額上被微汗黏住的一縷頭發給撥開,文臻卻正在此時收了匕首走開,笑道:“是啊活該。我還缺人表白嗎!”
鐵柱的手在空中停了停,很自然地落了下來,跟上了文臻,絮絮道:“哎,這里有個坑,你慢些走……”
留山多雨,昨天又下了場雨,地面上水坑很多,鐵柱扶著文臻走得很小心,忽然他回身看了看。
文臻也隱約聽見了一點水花濺起的聲音,她身子一歪,鐵柱急忙回頭專心扶住了她。
兩人又走了一段路,文臻感覺道路漸漸開闊,一批批的騎士經過,其中也有一兩次是有人想撈她上馬的,這回無論是文臻還是鐵柱都閃避得及時,等到再聽見大量馬蹄聲時,兩人都已經無感了。
前方又是一片開闊的草場,這回兩人在坡下,聽著上頭萬馬齊喑,鐵柱爬上坡,看了一陣,在坡上對文臻笑道:“上頭的場面好生壯觀,感覺全留山最優秀的騎士都聚集此處了,可惜你不能親眼看見……”
文臻仰起頭,笑道:“是嗎?”
她揚起的臉臉龐精致,晶亮的眼眸里似乎盛滿好奇,鐵柱笑著沖下山坡,忍不住伸手揉了揉她的發,道:“走,上去看看。咱們離遠一點,不靠近他們便是。”
文臻一伸手,掀掉面具,悠悠道:“上去,然后陷入安王殿下,你,和季家的包圍圈嗎?”
鐵柱:“……”
這一刻似乎連風也停了。
文臻又悠悠道:“唐公子,留山遍地大山,根本不利于馬行,哪來這么多騎士?別說留山,便是安王殿下,麾下全是水軍,也沒多少騎兵。倒是雄踞蒼南的季家,我聽說在留山西北方向的某處山谷里,就藏著馬場,不會就是這里吧?”
鐵柱忽然輕輕笑了一聲。
他也掀掉了面具,又撕掉了臉上一層面具,再撕掉一層易容,才笑向文臻道:“幸虧你看不見,這三層面具,都把我臉上憋出疙瘩來了。”
“唐公子容色傾城,一百顆痘都不影響您的美貌。”文臻這句語氣居然還挺誠懇。
唐羨之對她的嘲諷只是笑笑,忽然嘆息道:“你的容貌卻受了影響,燕綏終究是個瘋子,不能好好地照顧你。”
文臻抬手指指上頭:“是啊,還是把我一路誘向山外,引我和我的救援者入包圍圈的你,更適合照顧我呢。”
“果然瞞不住你啊。”
“我便是瞎了眼,也知道,往古田寨子去的方向,是沒有這樣平坦的草場的,相反,那里多是起伏山巒,很多茶園,但這一路,我一次茶香都沒聞見過。”
“小臻從來都是這么聰明。”唐羨之溫柔地贊道,“不過,你又何嘗不是以身為餌,故意隨著我來此呢?”
“是啊,碰見唐公子一次可不容易,我怎么能放過這樣的機會呢。就像唐公子,也不會放過我和燕綏一樣。”文臻笑道,“您這次戲做得可真足,差點我就信你了呢。”
“那小臻是怎么察覺的呢?我知道小臻素來多疑,我剛剛出現的時候,你應該并沒有相信我。”
“聰明人總是容易被聰明誤的。一開始我和司空昱在山洞里,有人放出飛刀驚動了前來搜尋司空昱的人,隨即司空昱和那人離開,昭明郡主死,然后你就出現了——這世上確實有很巧合的事,但是我經過這兩年,已經習慣對所有的巧合,都先抱持懷疑態度。”
“小臻向來都這么聰明謹慎。”
“唐公子為了取信于我,可謂煞費苦心,我們第一天出發時的殺手,應該是你安排的吧,你還特意演了一出險些掉崖的戲,逼我在最后一刻救你,這苦肉計玩的,我得承認我當時確實動搖了。”
“不,你錯了。”唐羨之輕聲道,“我當時真的沒有做任何準備,我知道做任何準備都瞞不過你,所以你該知道,如果當時你不救,我真的會掉下去。”
文臻默然。
“所以,小臻,你是不舍得呢。”唐羨之的笑聲里那種沙啞的尾調已經消失,依舊那種溫柔空靈的語氣,卻因為聲帶曾經受過傷,比以前略略低沉了一些,但反而更添了幾分自然魅惑,像一抹生了尾巴的云,勾遍天上星月。
他一旦撕掉偽裝,整個人便如被云洗被星吻,霎時便又是空靈溫柔,仙氣飄渺的那個人。
文臻笑呵呵地道:“講真,我那么善良的人,那時候便是你那條肥狗掉下去,我也會想著撈上一撈的。”
唐羨之靜了靜,然后笑了笑,那笑聲微含譏誚,不知道是笑自己的無稽,還是笑文臻的嘴硬。
他有點悵然地道:“便機關算盡,總抵不過蠢貨拖后腿。”
“是啊。”文臻道,“你為了讓自己的出現顯得更自然,大抵安排了你的女護衛假扮了你娘,卻不知道你那個假娘出于對我的忌憚和無知,或者也不知道受你家里誰的授意,竟然想著在粥里下毒毒死我。”
“家業略大,掣肘難免,讓小臻見笑了。”
“哦不,我挺感謝她的,如果不是她這一出弄巧成拙,我怎么會一直保持著對你的高度警惕呢。”
“我何嘗不是對小臻高度警惕呢,這些天里時時刻刻想著你,我一夜都沒睡好。”
文臻就當聽不懂話里雙關,一臉無辜傻白甜。
“小臻為了取信我也無所不用其極呢。”唐羨之道,“我派人追殺那個侏儒暗衛,他撞入了你的懷中,我想看看你救不救,結果你殺了他。我當時也真的信了你沒看出來了。”
文臻沉默了一會,淡淡道:“那位,我一摸便知道活不了了。既然如此,順勢而為,取信于你,有何不可?”
唐羨之輕笑一聲,滿滿感嘆。
這才是他一直不舍放棄眼前女子的原因。
是他一生中唯一違拗家族意思,不依不饒不斷追逐,總在尋找機會想要將她納入懷中的原因。
只有這般甜美在表,堅剛在骨的女子,才配和他共這人間天下。
但如若真不能共這天下,那便爭這天下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