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了,這么說的話,父皇不想文臻嫁老三是吧?那么文臻嫁我呢?父皇樂不樂意啊?”
“啊,老五你說的是什么胡話!”
“這算什么胡話。您瞧啊,老三和文臻這是分開了。這女人嘛,心性不定,我也是皇子,溫柔一些,哄著一些,也未必不能成啊,我啊,趁著這近水樓臺,偷偷哄著她到手,一來省得她總和我做對,二來氣死老三!”
“老五,你是酒多了吧。快莫說了。仔細燕綏知道,剝了你的皮。”
“呵呵,不說就不說,喝酒,喝酒。”
湖州城中最大的酒樓,叫扶芳樓,酒樓也賣茶,從早上就開始營業,無論是一大早要吃頭滾水的老茶客,還是要吃頭滾湯面的老饕客,都會早早地占據一樓廳堂里最好的位置,叫兩客好包點,來一碗面條,聽瞎子老田說一說城中最新發生的新鮮事,這接下來的一天,才過的有勁兒。
不過今天稍微有點例外,廳堂中對著一排軒窗的最好的一排桌子,都被包了下來,老客們被趕到另外的桌子上擠著,頗有些憤憤不平地看著那一排最好的座位上,每張桌子都只浪費地坐了一兩個人。都背對著大家,對著外頭的街道,也看不見人家的臉。
但也沒辦法,能包下那一排座位的,都是有錢人,得罪不起。此時堂中驚堂木一拍,老田開講,眾人的注意力,頓時被吸引了過去。
“……話說那岱縣關卡一橫,敲鑼打鼓,刺史大人有令!所有外鄉人不得進入!刺史大人一瞧!哎呀我這還沒上任呢,這誰假傳均令,壞我官聲?給百姓添亂?正待大怒上前喝令拿下,卻見那兵陣嚴整,關卡林立,刺史大人再瞧瞧自己身側,不過從人二三,還多是女子。刺史大人心下思量,岱縣如此行事,可謂膽大包天,其中莫非有不可告人之處?自己貿然暴露身份,對方人多勢眾,萬一行人所不忍言之事,又該如何是好?正躊躇間,忽聽馬蹄聲響,刺史大人心念一動,計上心來……”老田驚堂木啪地一拍,“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老田與眾位客官慢慢分解。”
“嗐!”眾人正聽到癢處,都忍不住大嘆一聲,卻也知道吊胃口是說書人的規矩,嘆完也就罷了,談論的談論,吃面的吃面,跑堂的穿梭來去送上熱氣騰騰的包點,也將一大盤子送到那臨窗的雅座前,“客官,您的點心和面。”
那位客官并沒有動,跑堂的只看見他一頭鴉青的光可鑒人的長發,隨即托盤一動,他身側一個男子將一錠大銀擱上,下巴對著說書的一抬,“說得好,賞。”
跑堂的睜大了眼睛,急忙一躬,又喜滋滋地奔去堂后,老田也從未得過這么多的賞銀,激動得聲音都有些發顫,想著這位客官想必喜歡聽刺史大人的傳奇,這也不奇怪,近日里大家伙兒都喜歡聽這些,只是這說書的規矩,今日說的書,打完了尾兒,是萬不能今日再接上了,但又不能毫無表示,想了想,便道:“謝前頭那位貴客賞,既然貴客喜歡,那么小老兒便再說刺史大人幾件軼事,不過呢,刺史大人高在云端,總攝湖州,是小老兒心中最為景仰的人物。小老兒靠著說刺史大人傳奇故事混口飯吃,那是大人恩澤,容得小老兒姑妄言之,也請大家姑妄聽之罷啦。”
眾人都笑,明白他的意思,紛紛嚷道不過聽聽罷了,刺史大人什么樣的人物,犯得著跟咱們計較。
“……大家伙兒也知道,咱們這位新任刺史大人是位妙齡女子,說起來可真是王朝異數啊,上數建國百年,縱觀周邊諸國,也未曾見女子為官者,更不要說主政一方,只是既然是女子,又正當芳華,總免不了這人間情愛之事……”
世人皆八卦,眾人頓時來了興趣,七嘴八舌都問刺史大人到底芳齡幾何,定親有無,老田便道:“說起來刺史大人當初曾有過賜婚,是和號稱川北王的唐家五公子,卻不知為何又解除了婚約,至于大人的年紀,據小老兒猜測,應當還未到雙十年華。”
眾人一陣驚嘆,卻也有人不以為然地道女子就當相夫教子,這個年紀在普通人家孩子都該滿地走了,有人便道:“不是聽說這位大人和某位皇子相交甚密,不是說她能當上刺史,也是靠攀附上這位皇子么?”
眾人:“噓——”
臨窗的桌子上,背對眾人的貴客,筷子上齊齊整整挑著三根一樣長的面條,正要試探著入口嘗了嘗,聽了這一句,筷子一松,三根面條又齊齊整整鋪回去了。
他旁邊的男子低頭憂愁地嘆口氣。
“說起來刺史大人如此年華,也不可能沒有追求者。如今大人身邊的那位長史大人,不知道諸位知不知道,原東宮洗馬,當朝大儒,文章英華,就才華年貌,和刺史大人最是匹配不過。更有天京傳說,說文大人當初因為在西川潛伏被誣告通匪,長史大人當時還是東宮洗馬,當殿為文大人作證洗冤,并當著陛下的面承認傾慕文大人……”
眾人嘩然驚嘆。
“……聽說這次文大人就任刺史后,張大人自請來湖州為長史,算起來還是降了半級。瞧瞧張大人這個心田!男兒仕途何等重要!張大人為了文大人,卻自甘降職,老仆瘦馬,千里奔赴湖州,甘為女子輔佐。實在是令人感動啊。”
老田也不知道是被自己感動還是被張大人感動,不住搖頭長吁短嘆。
臨窗桌子邊的客人盯著面前的湯包,湯包的褶口收得很好,點綴著翠綠的蔥花,可一籠居然是三個湯包,而且點蔥花的位置也不一樣。
他眼風掃過,他身邊的男子嘆著氣,將蔥花都撿走,在另一個籠里撿來一個湯包,撿去蔥花后放進去,也不用尺子了,隨便一放便是齊齊整整。
“……既然張大人這般赤誠,如今正好近水樓臺先得月,說不定過不久,咱們就能聽見好消息了呢!”
“哎,說這話的,就小瞧了咱們張大人了。張大人可是實實在在的正人君子。文大人沒接收前頭的刺史府邸,就在江湖撈安排的宅子里先住著,據說張大人也沒接收前頭長史的府邸,也拒絕了江湖撈給他安排的宅院,自己在府衙隔壁賃了個三進小院,就帶了個老仆上任,事事親力親為。刺史大人剛剛就任,千頭萬緒,每日早出晚歸,可無論多早,張大人都來得比刺史大人更早,晚上護送刺史大人回去之后還要再回府衙辦公,來了不過短短數日,諸般文書人事檔案卷宗都已經接到手中,梳理得井井有條。并且三日之內就查出了岱縣縣令伙同縣丞及上下僚屬在任中飽私囊,瀆職貪腐,收受賄賂等罪責,當即親自帶人去查辦下了獄……可謂無論于公于私,都盡心盡力喲。不過呢,張大人光風霽月,一心只想輔佐刺史大人建功立業,便有君子好逑之思,也未見得會付諸于行,倒是近日小老兒聽了一些有意思的事兒,不妨說來博客官們一樂……”
臨窗的桌子邊,那客人本來聽著,嗤笑一聲,不耐煩要走,身子動了動,又坐下了。
“……話說呢,最近似乎也不知道是哪里來的不開眼的公子哥兒,在追求刺史大人。小老兒有個遠房親戚,在刺史府里做書佐,刺史一到任,就查封了往日所有的檔案庫和賬簿,逐一清查整理,大家都睡在衙門里連日不得休,因此也就看見,有人一大早給刺史大人送去了整席玲瓏居最上等的早點席面,一桌八十八點的那種……”
有人插嘴問:“老田你不是說張大人每日早起等候文大人上衙么?會不會是張大人點的?”
“嗐!張大人一件袍子洗得發白,仆人都只得一個,兩袖清風出了名,哪里點得起二十兩銀子的龍鳳宮廷早點全席!”
“之后又有錦繡緞莊最時新的布料直接拉來了十車!車隊浩浩蕩蕩的差點讓人以為誰家大小姐出嫁了!布莊的人捧著布嘩啦啦堆滿了刺史府前堂的地面,那叫一個錦繡輝煌耀目生光!從雙面精繡的禮服大衣裳到南方最珍貴的飛煙羅里頭小衣應有盡有,別說一個刺史大人,全刺史府的女人們加起來一輩子都穿不完!”
“喲!豪闊!還有嗎還有嗎?”
“又有一抬一抬的胭脂水粉,新奇玩意,孤本古籍,繡卷玉雕,還有洋外花鏡,會自己叫的鐘兒,會自己走路的小人兒,會聚火的鏡子,各種奇裝異服,哎喲總之花樣繁多,看花了眼睛看暈了腦袋也說不明白的好物事,山山海海一樣不要錢一般堆在刺史大人眼前。小老兒就尋思著了,刺史大人自然是見過大世面,但畢竟還是個正當妙齡的女子呀,這般榮華且不提,但只這份手筆心意,少不了要有幾分的目眩神迷吧?”
“是呀是呀,換我也要目眩神迷的呀。”
“還有大批的工匠來,要給刺史大人造那繡閣高臺,秋千花樹,要為刺史大人挖出那清渠鏡湖,種遍繁花。好讓刺史大人忙于公務之余,也能像尋常閨閣女兒一般,有個賞心悅目之處,可不要才離了滿是案牘的公堂,轉身又進了江湖撈的廚房。”
“哎呀,這個好,這個貼心。使得使得,金錢財物什么的,刺史大人未必看在眼里,得用了心思才行。”
“哎哎,老田頭,我發現你使花頭了啊,你說了這許多神秘公子追求刺史大人的軼事,可你沒說刺史大人是什么反應啊,刺史大人都收了嗎?答應了嗎?”
“這個啊……”老田拖長了聲調。
跑堂的穿過人群走上來,手中托盤上又是一錠大銀。
老田眼睛一亮,拿過賞銀,驚堂木一拍,“嘿!正要說到這個!第一次送早點,刺史大人站在門口,拿著她自己做的薺菜蝦仁包,對著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席面,笑道,送你們一個諺語,商醉蟬門前賣字畫,文刺史堂上送餐點——不自量力。”
眾人哈哈大笑。
“那錦緞呢?奇巧禮物呢?亭臺花樹呢?都收了嗎?”
“錦緞呢,小老兒聽說,刺史大人說,她收這人情,不收這禮。讓繡莊把錦緞都帶回去,折算成等價的棉布,捐給善堂做衣裳。”
眾人發出贊賞的嘆聲。都道刺史大人既體恤民情又心思靈活。
“奇巧禮物倒是不知道刺史大人怎么處理。至于那批派來挖湖做秋千的匠人,是唯一留下來的,不過好像被留下來做什么技術學院工程啦。”
眾人又問刺史大人這算接受追求了還是沒接受,老田一搖頭:“小老兒又不是刺史大人肚子里的蛔蟲,如何知曉?話說今日不就是咱們湖州‘挑春節’?春雷鳴,地氣動,萬物生,芳菲盛,湖州百姓都在這一天出城挑野菜,美其名曰挑春,這一日也放紙鳶去病氣,以及秋千,蹴鞠,牽勾諸般游樂,士子仕女今日也是最沒拘束的一日,連州學今日都放假,不拘男女老少同樂,按照歷年規矩,刺史大人是要首挑七種野菜為炊的,屆時大家可以看看她身邊有無人陪伴啊。”
眾人得了提醒,再看看外頭果然人頭攢動,都往城外去,紛紛結賬往外走,也有人一邊走一邊道:“說到州學,我倒聽說上次鬧了那一回,被刺史大人用課業整治了一次,并不怎么服氣,最近醞釀著再鬧一回的,可不要趁著今日出門再撒野了吧?”說著聲音漸漸遠去。
很快廳堂里就剩下臨窗那一排桌子還有人,跑堂的得了吩咐并不敢靠近。
“主子……咱們……該啟程回京了。”
說好了只是來坐坐的。
臨窗坐著的人將筷子一擱,自備的銀筷尖撞上瓷筷擱,叮鈴有聲。
文臻此時正站在刺史府門口,看著對面大轎里掀簾子對著她微笑的燕絕。
憑心而論,燕氏皇族的血統不錯,燕絕的長相也可圈可點,尤其晨曦里這般款款笑著的時候,某個角度竟然還有點像燕綏,但也只是有一點點而已,而偏偏就這一點點,讓文臻一大早的好心情飛了個干凈。
很多人會因為長相的相似產生移情效果,文臻恰恰相反,她討厭這種相似,這源于她的精神潔癖。所以她揉了揉眼睛,吁了口長氣,實在是不明白,到底是天上降下了哪道雷,劈壞了定王殿下的哪根神經,怎么忽然就讓他轉了性?
“同輦而游,可好?”對面,燕絕熱情邀請。
“殿下,于禮不合。”文臻含笑拒絕。
燕絕表現出和往日暴躁決然不同的風度,并不生氣,放下簾子,當先而行,卻又并不快走,慢悠悠地壓在她的前頭,他的親王儀仗,一旦擺開就占了一條街,誰也越不過去,文臻無法,看看天色也耽擱不得,她還得去城外與民同樂,只好也上了等候多時的自己的綠呢大轎,身后一大串的湖州官員浩浩蕩蕩上了轎子,往城外行去。
文臻在轎子里翻看著張鉞熬夜整理的案卷文書。蔣鑫已經押送王別駕上京,也帶走了蒙珍珠一家,關于一年三賦的事情,果然到湖州之后,并無任何體現,湖州不收春賦,其余市縣關于賦稅的檔案賬簿也絕無此事,甚至包稅之說都被屬下矢口否認,春賦仿佛就是文臻偶然投宿的小村臨時收取的賦稅一般,但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文臻將耿光陳小田等人又派了出去,私下悄悄尋訪小葉村那些包稅,務必將人找到,一并送給蔣鑫。
耿光陳小田等人原本護送蔣鑫先來了湖州,卻被王別駕派人軟禁在驛館,一直到文臻來了以后才得了自由,文臻卻也并不留這些人在自己身邊,畢竟他們出身金吾衛,是皇帝的人,而她自己的秘密太多,有很多事并不方便交給他們去做。
比如之后關于湖州軍權,她來了有一旬了,湖州軍方官員無一人前來會見,都以軍務繁忙為由,駐營不出,顯然這些軍方將領心中有自己的小九九。她之后可能還需要去收軍權。
湖州本地的士紳對她的態度也很冷漠,至今無人拜會,倒是聽說去張鉞府上很勤,文臻覺得,有必要組建自己的信息搜集小組了。
這些事都需要可靠的人去辦。
文臻在轎子中閉目沉思,她對現在的情形早有預料,如果之前湖州的賦稅存在問題,也不可能留下證據等她現在來抓,總歸還是要慢慢來,軍務還是要想辦法打開缺口……忽然轎子一頓,她知道已經到了,隱約已經聽見外頭人聲喧囂,想必今日一定很是熱鬧,忽然看見有影子迎上轎簾,她看了那影子一眼,微微一頓,然后側身,打開了身側的……轎子窗戶。
然后眾人就目瞪口呆地看著他們的刺史大人,居然推開了轎子有窗戶的那一面,走了出來。
燕絕正面帶微笑地站在文臻轎子前面,等著含笑來牽文臻,做一個王爺攜刺史大人一同出現在百姓面前的亮相,在湖州百姓面前做一個無聲的宣告。
不想文臻這個缺德女人,竟然在自己轎子兩邊開門,從側面出來,還一回頭,做了個萬分驚訝的表情,仿佛不知道自己在她轎子面前已經站了一會兒似的,一臉受寵若驚狀,微微彎腰快步過來,伸手前引道:“想不到殿下已經到了,殿下請,您請——”
燕絕瞪著她,如前幾天一樣,一口氣塞在咽喉里,咽不下吐不出,又覺得惱恨,惱恨里偏又生出更多的不服氣,冷笑一聲道:“刺史大人真是心思靈巧,請——”
兩人一前一后,帶領湖州官員,浩浩蕩蕩走過山坡,這一片是湖州城外赤嵐山,以山上遍植紅楓,到了秋季一片火紅如赤嵐聞名,山下一大片平地臨湖,景致清雅,地形開闊,向來是踏春的好地方。此刻那平地上已經起了好些秋千架,還劃定了蹴鞠的地方,以及牽勾的繩索都已經準備好,還有一處架了好些大鍋,那是要挑春開鍋煮七草湯的地方。
歷年湖州挑春節,刺史或者別駕都會親自挑春,但是士大夫十指不沾陽春水,也就象征性由佐使拎個籃子,拿把剪子,按照安排好的老農指引,剪下七種野菜,就算與民同樂,其后的烹制七草湯,也就是別駕或者長史去拿個勺子攪合兩下,自有專門的廚娘烹煮,反正那玩意兒清湯寡水的也沒人喝。
所以今年,按照慣例,湖州府白林要將文臻往臺上引請她高坐訓話的時候,卻見文臻手一招,她的丫鬟笑吟吟拎著籃子,籃子里頭還有一些小型工具,不禁怔了。
“大人這是要往何處去?”
“挖薺菜啊。”
湖州官員們張著嘴,看見文臻帶著采桑匯進了人群,蹲進了一群采野菜的老娘們中間。
婦人們急忙吶吶地要起身問好,文臻頭也不抬,道:“這一片的薺菜好,肥嫩,快點挖,不然都歸我了!”
婦人們都笑起來。
“大人,這苦丁菜太苦了,咱們都不吃!”
“這你可錯了,這菜好,化瘀消腫,殺菌解毒,苦味大的菜一般都有這效果,不要怕它苦,用草木灰水煮開后浸洗,多換洗幾次苦味就差不多了。”
“大人您連這個都懂!”
“傻婆子你忘了啊,大人是廚神!”
也不知道是誰從人群后經過,涼涼地飄過一句,“賤役出身,什么不懂?”
婦人們回頭,人多,就看見一截青灰色的屬于士子的袍角。
州學的士子們今天放假,好適當化解一下最近不斷加深的黑眼圈。
有人憤憤地啐了一口,文臻就好像沒聽見。
物以類聚人以群分,百姓在挖野菜,士紳在游湖,士子們在放風箏和蹴鞠,仕女們在打秋千。
有人大步過來,往她面前一蹲,手中鑲金嵌玉的佩劍往地里一撅,驚得一群大娘躥出三丈,轉眼跑個精光。
文臻嘆了口氣,道:“殿下,您這是得了哪門子失心瘋?”
燕絕蹲在她身側,用劍尖挑起一根破碎的婆婆丁,用下巴問她:“燕綏會陪你挖野菜嗎?”
“不會。”文臻換個方向挖,“他會吃我挖的野菜。”
“但你能吃到我挖的野菜。”燕絕也跟著她換個方向。
他身后,一群湖州官員眼看刺史和殿下都蹲下挖野菜了,也只好都蹲下,也沒帶工具,拿袖子掩著眼撅著屁股東張西望做忙碌狀。
“殿下挖的野菜每一朵都是破碎的,滋味不全,廚子不取。”
“你在暗示什么?”
“殿下覺得我在暗示什么,那就是什么。”
“文臻,你素來是個聰明人,為何這次這般不識抬舉?”
“殿下錯了,如果這次我識了抬舉,我才不是個聰明人。”文臻拎著滿滿一籃子野菜站起身,貌似一不小心踩到了燕絕那因為太長而支在地上的劍柄,劍柄猛地翹起,裝逼拿著長劍挖野菜的燕絕眼看劍尖忽然刺向自己的臉,驚得一跳三丈,然后才聽見文臻施施然道,“要追,隨你,追一次刺一次。”
燕絕:“……”
蹲了一地的湖州官員本來要趕緊追隨起身,隱約聽見這一句,趕緊又蹲回了原地。
還是繼續做一朵蘑菇吧,不然被憤怒的定王殿下給當野菜挖了怎么辦?
文臻挖完了野菜就去了做七草湯的那邊,一路上百姓們都含笑給她躬身,然后走開一些,略帶好奇地想看看刺史大人要做什么秀,文臻的人在那里起了一個小棚子,起了灶,將一口口大鍋坐在火上,又端出好幾個半凍上的瓦罐,張鉞捋起了袖子,興致勃勃地要來幫忙,無意中碰翻了瓦罐的蓋子,里頭骨碌碌滾出來一顆心。張鉞嚇得啊一聲大叫,伸手就來推文臻:“你快出去!”
文臻:“啊?”
“有刺客!”
文臻好笑:“豬心!”
“啊?”
來幫忙的江湖撈廚子追上來,將那豬心撈起,連同瓦罐里的東西都倒出來,原來是一大罐的豬下水,在案板上細細切了,笑道:“按您的吩咐和您的配方,后廚里熬了一天一夜,連原湯都凍上了一起帶過來了。”
“都下到鍋里吧。”
張鉞瞪大眼睛,看著那些豬腸豬肝豬心豬肺切成小塊,連同淡褐色的湯汁都凝結成的碎晶塊,一起倒入巨大的湯鍋之中,他捂著鼻子,連鍋鏟都不敢下去攪了:“這……這能吃?”
“這個啊,算是鹵煮和炒肝的混合吧,人間美味。長史親自制作的七草鹵煮湯,想必會成為湖州一則佳話。”文臻笑嘻嘻。
張鉞臉色很慘。
東堂士大夫是不吃豬下水的,甚至以之為惡,這點文臻知道,不過是逗他而已,好在這湯也等于是現成的,等會野菜倒進去便行了,正準備接過來自己做,忽然見燕絕大步過來,道:“文臻,說好請你吃我挖的野菜的……”正要將自己挖的那根狗尾巴草往鍋里放,忽然看見一截腸頭,頓時臉色大變,“……文臻你煮的什么惡心東西?你就拿這東西給百姓吃?!”
他一向嗓門大,這聲音一嚷,眾人都聽見了聚過來,東堂百姓也多有不吃下水的,主要市面上處理下水的手段多半粗糙,做出來腌臜味道難除,久而久之大家也就忌諱了。
但文臻一直不以為然,有心要扭轉一下東堂百姓的觀念,豐富一下百姓的食譜,畢竟下水也是很有營養的,豬肝還是很重要的補血必備品呢。如今她做了刺史,正好趁這個機會普及一下。
眾人聽見這話臉色都變了,再一看那鍋里,浮浮沉沉,果然腸頭豬肝豬肺都有,有些胃納差性子矯情的,當即哇地一聲吐了。
這時候有人吐真是雪上加霜,那是個臉色有些發白的少年,不過十五六歲,他當著刺史大人的面嘔吐,也覺得難堪,本想解釋一下,結果一抬頭又看見一片豬肺,哇一聲又吐了,他的仆人倒是氣盛,見眾人都盯著,便大聲道:“瞧什么瞧!這么惡心還不許人吐了?”
采桑大怒,道:“惡心?你倒告訴我哪里惡心啊?你聞聞這味兒,哪里惡心啊?”
眾人一怔,這才發覺空氣中的味道并無下水的腥膻之氣,相反氣味香濃,此時文臻已經無動于衷下了野菜,那香濃里便攜了野菜的天然清逸香氣,十分誘人,四面放風箏的,打秋千的,蹴鞠的,都忍不住被吸引了來。
張鉞忽然一言不發,推開面前的人,拿了那巨大的鍋鏟,走到鍋前,攪了攪,一股更加濃烈的香氣散開,眾人忍不住深呼吸,深呼吸完了又對視一眼,有點尷尬。
張鉞緊緊地盯著鍋里翻騰的下水,文臻站在他身邊,看著火候,加了點胡椒粉,一股微辣的氣息飄散,更加引人食欲,裊裊熱氣里,張鉞眼見肺泡里的管子漸漸轉為透明,臉色有點發白。
文臻忽然輕聲道:“撐不住就別硬撐了,沒關系的。”
不然真吐在鍋邊就麻煩了。
張鉞咽一口唾沫,臉色蒼白,眉色和眸色卻被熱氣熏得烏黑,越發顯得神情堅定:“沒事。”
蟹眼泡泡漸漸鋪陳開來,文臻道:“好了。”正要自己先來一碗。她孕后其實胃口一直不大好,并不太想吃,但此刻也只能自己先來了。
張鉞卻堅定地接過她手中的碗,給自己盛了一碗,還十分狠心地裝滿了下水,敬酒一般對著四面一照,又特意對著燕絕敬了敬,道:“挑春節,刺史挑春;七草湯,長史熬制;惡心與否,嘗了方知。”
他低頭看著碗里的七草鹵煮湯,野菜有七種,都是選香氣清新去掉苦味的,顏色碧綠青翠可喜,而下水切成小片,淡淡粉色,漂浮在濃厚的淡褐色鹵湯之中,看著并不惡心,他并不敢多猶豫,先喝了一口湯,并沒抱多大希望,然而一入口,便覺得一口鮮一口春,在舌尖瞬間爆開,剎那間眼前一亮!
只那眼前一亮,都盯著他的人們,便看出了端倪。
隨即張鉞小心地嘗了一口,又是微微一頓,一頓之后便加快了速度,很快將一碗鹵煮吃喝完畢,動作文雅卻迅速,看不出一點為難。
燕絕看看他,再看看文臻,忽然呵呵一笑,一巴掌拍在張鉞背后,道:“味道怎么樣?”
他一拍,用了真力,張鉞“哇”地一聲,吐了一地。
眾人:“……”
文臻眼底怒色一閃而過,笑道:“殿下,表達友好一般都是拍肩膀,您拍后心,是想讓我的長史英年早逝嗎?”
燕絕笑意一僵,文臻又道:“殿下就不必問這湯滋味了,反正您也不適合吃。這湯里豬尾和豬腎比較多,您虛不受補,用不著。”
燕絕:“……”
他被文臻一槍關于“什么什么萎”的暗箭射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人群里忽然有人道:“麻煩請給我一碗。”
這聲音聽著陌生,此刻還有人說這話也令文臻詫異,舉目看去卻都是茫然的臉,只得令采桑裝了一碗送入人群,過了一會采桑回來,低聲道:“一雙孩子的手接過去了,身后有人掩著,我看不出還有誰。”
文臻心中一動,隨即覺得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