驚呼聲里,文臻忽然一抬腿,那球忽然就到了她腳尖,她腳尖帶著球呼地向后一掄,雙臂一展,整個人向前平平一趴,那球便順著一個流暢的軌跡滾到了她背上,滴溜溜順著背再引到手中,文臻一抬手,球便瀟灑地又撞了回去,呼嘯有聲,比先前更快更猛!
于眾人眼里,這不過是一霎間事,只看見刺史大人一腳引球上背,單足傾身如飛,姿態優美且迅捷,眨眼間那球便飛了回去,驚叫瞬間便成了叫好。
那球射回去的時候,那先前踢出球的人卻已經不在原地,混入人群中,推了一個少年一把,那少年一個踉蹌,一抬頭正看見迎面球殺氣騰騰的飛回,眼看接不住,愣在那里,忽然斜斜里一粒石子飛來,擊在他膝彎,他噗通跪倒,露出身后推他的人,砰一聲,那人被鞠球擊個正著,仰天就倒。
文臻早已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示意自己的護衛將那個被擊倒的人帶下去,自己目光在人群中掃過,想找出那個揪出真兇的人,然而依舊人山人海,無處可尋。
她忽然對身邊張鉞道:“這蹴鞠瞧著倒是有趣,張兄不想下場去玩玩嗎?”
張鉞敏感地注意到她稱自己張兄而不是客氣的張大人,臉頓時微微一紅,隨即十分遺憾地道:“我……我不會。”
文臻一笑,又問身邊燕絕:“聽說殿下以前頗為精通此道?”
燕絕自看見蹴鞠臉色就陰沉沉的,此刻更是難看,冷冷道:“一群粗漢,你爭我搶,你讓本王也去?”
文臻失望地嘆口氣,道:“想不到兩位都不感興趣,我倒是很喜歡的,荷爾蒙爆棚的運動啊,焉不知男子運動時刻最為迷人?”
張鉞臉更加紅了,神情里似乎很想現在就下去學上一學,燕絕臉色更難看,盯著自己的腳——他原本確實精通蹴鞠,也確實喜歡,但是自從一只腳被燕綏廢了之后,這些需要動腳的技藝,他便不碰了。
文臻身后,蘇訓一直隱形人一般站著,此刻忽然啞聲道:“大人如果喜歡,小的可以去試試。”
“你會啊?那好啊,讓我也瞧瞧你的風采。”文臻回眸一笑,笑得十分親切明麗,那笑容看得張鉞越發臉紅,燕絕眼睛瞇起,蘇訓低頭。
蘇訓之前的腳受了傷,但文臻給他用了好藥,倒也好得快,文臻原以為他是文弱書生,沒想到他脫了大衣裳,露出的身材倒也精悍修長,下到蹴鞠場中,更可見技藝精湛,先是按照慣例一段個人技巧展示,蘇訓什么都會,除了足尖玩出無數花樣外,頭、肩、胸、腹、膝、臀、背……幾乎身體的每個部位都可以用來滾球,他可以使球高高飛起足足一刻鐘不落,也可以像先前文臻那樣,球起伏滾于全身,那在蹴鞠術語中叫做“滾弄”,但文臻能做到那樣,靠的是自己學的特殊的武功,周身氣機吸引圓轉如意,蘇訓則完全是靠玩蹴鞠練習出的技巧,他表演的時候大家喝彩不斷,有人在場外不斷報出他的蹴鞠技巧“飛弄!”“流星趕月!”“齊飛”……
文臻也似乎來了興致,展現出比先前更多的活躍,命人拿了紅紙來做了好幾面小旗,自己拿了一面,又叫身邊幾個女子各自拿了,給蘇訓做啦啦隊,采桑向來小姐說什么做什么,寒鴉隨手把旗給了一個小姑娘,由此倒引發了后來湖州蹴鞠必有啦啦隊的風俗,當然這也是后話了。
個人表演之后便是組隊對抗,蘇訓這般的技藝,自然是開門紅,兩三下便有對方的人因為相撞下場,刺史大人十分喜悅,命人賞蘇訓,早已準備好的彩頭由人當眾送到場中,引得百姓們嘖嘖稱羨。
之后對方便換了個人上場,遠遠看去,個子高頎,臉上斜斜蒙了張錦帕。
郊外風沙大,蒙帕子的人也有,大家并不以為奇,文臻卻瞇了瞇眼,招手喚過采桑,囑咐了幾句。
場中的人開打。
下半場風格一變。
那新上場的人,風格十分懶散,別說展示技藝顛球傳球,大多數時候都站著不動,只有在蘇訓出腳的時候,他才會抬腳。
但他只要一抬腳,那滿場就仿佛都是他的大長腿。那滿地的人就都只能為他驚呼。
在滿場圍觀的人眼里,那個高頎的人,有種少見的自然風華,蹴鞠這樣在很多人眼里與流汗暴力有關的競技游戲,在他那里,仿佛也不過是彈指分花,袖手拂云,說不清道不明的意態曼妙從容,人家穿勁裝他穿長袍,轉側之間細腰之下長衣飄散盡風流,烏發掠過雪白的額角,一點眸色既清又遠透著天蒼地極的明光。
蘇訓的感覺卻不一樣,對方的瀟灑給了觀眾,凌厲給了自己,對面仿佛忽然多了一個門神,那一尺寬的風流眼,原本輕輕松松便能踢進,但那雙腿只要在,哪怕方才還在天涯海角,眨眼就能封住那一尺之地,更妙的是,別人踢進的,那雙腿不管,只要是他踢的,那雙腿一定會給封住。
不僅封住,還踢回去,不僅踢回去,還回得凌厲如電,那雙漂亮筆直的長腿在空中掠過更漂亮的弧度,仿佛之前的懶散都是假象錯覺,封印在那懶散表象中的是一只冷酷兇狠的黑豹,爪子一抬就要撓他個滿臉花。
蘇訓的感覺里,那滿場飛的不是球,是刀,是槍,是劈頭蓋臉的電光,只沖他一個人來,三千里雷劫,轟隆隆天徹,就在他頭頂一方三尺。
對方抬了幾回腿,他就感覺要窒息。
更窒息的是,只要他慫了,退了,把球給別人了,那貨立刻就散了,懶了,退了,電光收,霹靂隱,三千里蒼穹平靜如洗,遍地懶懶日光。
場上的人漸漸也看出端倪,都在問:“什么意思?”
“那是來搗亂的么?”
“刺史大人的人?”
“刺史大人能什么事不要都插一腳么!”
玩蹴鞠的高手倒不是州學生,大多是官員士紳子弟,因著自家長輩的緣故,對刺史大人有著天然的警惕和不屑,有人就喝道:“你們兩個,是來斗氣的么?要踢就好好踢,不然就下去!”
“就是,這是蹴鞠場,不好好踢就下去,管你是誰,刺史大人的人,就能這么搗亂的么!”
“刺史大人的人可真多啊,還都是年輕男子,瞧這架勢,怎么,爭風吃醋嗎?”“你不說我不覺得,這一說,哎,還真有幾分這模樣……喂,你們兩個,這么針鋒相對的,是因為刺史大人嗎?今日贏了,刺史大人許你們什么好處啊?”
“想必好處不小呢哈哈哈,難怪傳說里那位攀附皇子平步青云,瞧這才幾天,就有這么多人……”
一粒球呼嘯而來,啪地擊中他的面門,擊出一聲慘嚎,拍扁了的半邊臉頰里,朝天噴出幾粒帶血的碎牙。
慘叫聲驚呼聲吵嚷聲爆起,文臻站起身來。
場上,那個慘叫的人在地上翻滾,出手的人腿一抬,從他身上跨過,隨手接過身邊人遞過來的絲帕,擦了手,手一松,帕子落在那人臉上。
那人忍痛抬頭,就見高頎的人頭也不回地走過,淡淡道:“什么攀附?我這還沒追上呢。”
眾人:“……”
什么意思?
臺上,一群士紳已經大叫起來,有人奔來,抱住那臉腫了半邊的人連聲大叫傳大夫,又叫人去找那個出手傷人的人,當著文臻的面一連串的吩咐,很是決斷,張鉞輕聲對文臻道:“湖州首富李連成。”
那位李首富眼看兒子傷得不輕,聽得蹴鞠的人七嘴八舌說了幾句,忍不住含怒看向文臻道:“刺史大人,我兒年幼無知,不知道容讓刺史大人的人,是他有錯。但這終歸只是游戲,刺史大人又何必因為一時不快,就令人對小兒施此重手呢?”
文臻眼神正在人群中亂轉,忽然聽見這一句,才收回目光,愕然指著自己鼻子道:“我?”
李連成冷著臉道:“蹴鞠場上人都說,是小兒他們言語間不小心提及了刺史大人,才遭此橫禍的!”
“哦?提及了我什么啊?”
“……左不過是一些孩童言語,刺史大人這也要計較嗎?”
文臻招招手,身邊采桑從人群中過來,遞給李連成一個紙卷。
“那就請李先生看看這孩童言語吧。”
李連成展開紙條看了幾眼,渾身一顫。
他身邊幾個蹴鞠的少年也湊過去看了一眼,面面相覷,神情驚駭。
場子離看臺足有好幾丈,四周人聲喧囂,大家都是算定了除了場上人沒人能聽見那些話,而且說的時候大家也是低聲談笑,便是刺史大人的人也應該不能確定才是。
眾人也都想好了,說了自然也是不認的,只是此刻看那紙上言語竟然一字不差,心中也發寒。
就仿佛,有個人一直在身邊聽著一樣!
李連成能成為首富,自然也不是簡單人物,看眾人神情已經明白此事不假,正想著不認便是,忽聽文臻壓低身子,湊近他輕聲笑道:“李先生,你兒子才多大的孩子,能懂這些閑言碎語?這想必是家學淵源?你猜,他這是聽誰說的?嗯?是聽你書房里那些幕僚閑談碎嘴來的,還是聽你方才游湖邊小樹林時摟著小桃紅調笑的時候說的?”
李連成:“……!!!”
刺史大人怎么知道他書房幕僚們會碎嘴!
怎么知道他先前和小桃紅在樹林里提到了她!
想到先前他和那妓女趁著小樹林無人,在那樹背后上下其手時說的那些混賬話兒,都被這刺史大人的人聽在了耳中,他渾身上下都似被燃著了一般,燒得赤紅滾燙,心里卻泛著冰一樣的涼。
這位女刺史,手段如鬼魅啊……
知道這些閑話倒也罷了,關鍵是知道這些閑話的手段,一想到自己身邊可能有刺史大人的探子,或者自己的一言一行都可能在刺史大人的注視之下,李連成就覺得渾身發涼。
他們這些湖州富商,和前任刺史別駕聯系很深,本身家業豪富根基深厚,也并不太懼新任刺史,本來還受了某些官員的挑唆,想著新任女刺史如果不知好歹,便是大家伙兒聯合起來,掀翻了也不是不能的。
但此刻,他們還沒動,只是私下里態度不如何恭敬,這位刺史就能把手伸過來,狠狠扇他一耳光!
文臻微微彎著腰,附在他耳邊,悄聲道:“記住,湖州現在是我的,老實做生意,該出力時出力。否則,揉圓搓扁,我說了算。”
說完她笑瞇瞇地拍了拍李連成的肩,拍得他渾身一顫,便走了開去。
李連成愣了半晌,忽然一個巴掌,狠狠打在兒子臉上,啪一聲,眼看那半邊還完好著的臉,也迅速腫了半邊。
那倒霉孩子被打得嗷地一聲慘叫,驚詫和疼痛之下連話都說不出來,倒是周圍的蹴鞠少年們驚得連忙大叫:“伯父您這是做什么!伯父您瘋了!”
李連成怒道:“不敬刺史,胡言亂語,還不該打!”又起身遠遠對文臻長揖及地:“多謝刺史大人寬涵!”
文臻頭也沒回,背對這邊擺了擺手,在眾人詫異又畏懼的目光中走開了。
張鉞亦步亦趨地跟著,悄悄問她:“方才您說什么了?”
文臻也悄悄道:“有些人啊,賤骨頭。伸出手邀請,他不會跟你走,你還不如伸出腿,把他絆一跤,他就站起來追著你跑啦。”
張鉞眼里冒出蚊香圈,老實君子跟不上女魔王的思路。
文臻笑看了一眼地上的影子,兩人的影子被日光拉得長長,頭靠頭說悄悄話看起來很親密。
某些人耐性現在很好喲,這樣都不出來。
她卻有些急切,拍拍手道:“去玩牽勾吧。”
牽勾便是現代的拔河,倒是活躍氣氛,老少咸宜的娛樂,挑春節上的大型牽勾會是一項高潮節目,參與的人很多,照例是州學年輕士子打頭,早已準備了攙了牛筋的長繩,繩子長而重,還在中央栓了大紅的繡球,專門用箱子搬了過來。
繩子和繡球加一起很重,好幾個人抬,還有一個年輕學子抱著繩子尾端,累得氣喘吁吁,他身邊的仆人心疼地扶住了他,文臻不禁多看了一眼,認出了是那個先前看見鹵煮嘔吐的少年,原來也是個州學生。
兩邊牽勾的人足有百人,圍觀的人更是站得人山人海,文臻作為刺史,是要站在當中裁判,她劃好線,長長吹了哨,號子聲,交好聲,打氣聲,頓時響徹草地。
兩邊的少年都卯足了力氣,捋起的袖子手臂上鼓起高高的肌肉,腳跟緊緊地擦著地,蹭掉一塊一塊的草皮,繩子被繃得筆直,大紅的繡球在繩子中央顫動不休,隨著嘿喲嘿喲的號子聲不斷移動,一忽兒向左……一忽兒向右……
文臻忽然感覺那繡球有哪里不對勁,道:“蘇訓。”
蘇訓會意,站到了她背后。
下一刻,隨著左邊隊伍一陣猛然發力,繩子猛地被拽向左邊,繡球劇顫,砰一聲悶響。
文臻聽見聲音的時候已經知道不對,但是事情的發生比她想象得更快更猛烈,剎那間繡球爆開,飛出無數極其細小的飛針、彈丸、鐵蒺藜……連帶騰騰的黑煙,籠罩了繡球兩側一丈方圓,文臻正在攻擊的中心。
文臻還沒來得及任何動作,身子猛地被人一帶,隨即向后落入一個胸膛,熟悉的淡淡氣息如煙似霧瞬間籠罩全身,她卻在此時腰背一彈,一邊向外沖,一邊伸手向后猛抓,口中再次:“蘇訓!”
剎那間她身后的人也禁不住微微睜大雙眼。
于他比常人更為明澈的視野內,才能看清那發生的一切——黑煙忽然游移騰挪貼地而回,鐵蒺藜彈丸飛針順著飛出的軌跡倒飛,剎那間天地空間微微扭曲,所有爆開的物體閃回繡球之內,爆開的繡球微微一斂,恢復原狀。
下一瞬,少年們牽勾加油的號子聲響徹四野。
再下一瞬,文臻從身后潘航腰間抽出長劍,唰唰兩劍,劈斷了繡球兩邊的繩子!
兩邊正卯足力氣拔河的少年驀然力氣落空,都跌成了一串粽子,暈乎乎爬起身之后,一個個臉色發紅,要不是出手的是文臻,想必此刻罵街聲已經上沖云霄。
文臻冷著臉,一手還在身后,抓著身后的人,一邊心中怨念,一邊冷聲道:“所有人退后三丈!”
又命:“圍住此地出口,從現在起,不允許任何人進出!”
湖州府待命的衙役們開始封鎖周圍出口,又將人群向后押,四周氣氛一變,人們察覺到有事發生,漸漸安靜下來。
等人都退到安全距離后,潘航打出兩枚石子,砰一聲,繡球爆了。
四面嘩然聲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