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立在湖上,看那州軍專用的地火彈果然威力更甚,看那滾滾黑煙里那些華美建筑宛如默片一般緩緩傾塌,看著林崖棟等人狂呼亂叫,四處走避,眼前閃過小葉村寡婦滿是老繭和傷口的手,插著旗的院墻,一枚枚數著銅板買來的絲麻。
這些人,敢靠吸百姓的血,或高價轉賣絲麻,或囤積居奇糧米,謀來這萬貫家財,富貴榮華,就要做好承擔一切后果的準備。
她不需要親自動手,已經給他們準備好了完美的死亡理由。
湖心島地動,主家及親近賓客被倒塌的建筑砸死。
老天降怒,不可抗力,真是可惜。
當然,那幾場轟炸,炸不死砸不死所有人,可是那樣更好,接下來,她會以尋找救援為名,封鎖藏珠湖,而這些沒死受傷的人,在島上,無片瓦遮身,無粒米下肚,無船只渡越,她很想知道,他們會幾天才死?
而死亡的過程被拖延得越長,臨死前的恐懼和絕望會越無法承受吧?
她不是之前的任何一任刺史,收手或者清退,都不夠撫平她的怒火,既然胃口那么大,吞了那許多銀錢,那就留在島上,看看那些昧著良心拼命搜刮來的金銀,能不能填飽肚子?
而那些官員,既然敢給她下絆子,敢身在曹營心在漢,那就留在島上,對著一地廢墟使他的地堂腿吧。
轟鳴和慘叫聲回蕩在原本仙境一般的湖心島上,藏珠湖上卻是死一般的寂靜。
州軍第一次執行刺史的任務,就逢上這樣的場面,饒是這些見過血拼過刀的軍伍漢子,也不禁心中顫栗。
文臻最后看了一眼湖心島,轉身,所有人在她轉身的那一刻,都無聲謙恭低頭。
有一種力量,無需言語。
文臻依舊甜蜜地笑了笑,眉梢流轉黃昏柔和又炫爛的霞光。
“回城。”
君莫曉一轉頭看見那箭尖,便知道第二箭她避不過去了。
但她絕不甘心莫名其妙死在這里,一咬牙繼續往前飛奔,聽見身后利箭撕裂空氣呼嘯而來,腦中一片空白。
就在她堪堪要跨過一戶大門的門檻時,身側忽然“吱呀”一聲,大門打開,一雙手伸出來,一把將她揪進了門中!
“砰”一聲,大門關緊,上拴,君莫曉驚魂未定一回頭,就看見院子闊大,闊大的院子里全是人,中間太師椅上坐著一個干瘦女子,翹著小腳,拿著一個在東堂還很少見的長長的煙桿。
門上“咚”地一聲巨響,像被重錘擂過,整座門一陣晃動,卻并沒有破裂。
太師椅上的女子冷笑道:“紫檀弓箭很稀奇么?我這大門是整副的紫檀!看誰更硬!”
君莫曉嘖嘖一聲,這種時候都忍不住想寸木寸金的紫檀拿來做大門這是何等豪氣,不過換成這家也不奇怪。這是李家對面的張家的夫人,這位夫人出身豪富,后又助夫家躋身湖州巨富,是個說一不二的厲害角色。原本嫁人后功成身退,相夫教子,但是聽說挑春節后家里鬧了一場,現在太師椅上坐著她,旁邊縮頭縮尾站著她夫君,看來功成身退的輪到張家老爺了。
君莫曉隱約聽說挑春節上宜王殿下敲打過張家老爺,此刻張夫人拉她進門,或許是還人情?不過這也算是冒了偌大風險,畢竟紫檀木門擋得住一支箭卻擋不住滿城軍。
果然下一刻便響起攀墻的聲音,有人躍上墻頭,但是還沒站穩,張夫人煙桿一指,便有一大群護院涌上,準備好的長棍子齊齊將人搗了下去。
門外有人砸門,有人扔進燃燒的火把,張夫人敲敲煙桿,又有人抬過來準備好的糞桶,爬上梯子,對著墻外就潑下去。
張夫人抽著大煙道:“潑遠一點!”
君莫曉想,對門就是李家,潑遠一點不是正好潑李家大門上?
張夫人并不看外頭的盛況,不急不慢拿出準備好的布條綁住鼻子,順手還給了君莫曉一條,揮揮煙桿,示意君莫曉往里走,一邊走一邊道:“老李那個目光短淺的蠢貨,幫人居然不幫到底!”
身后忽然嘩啦連響,君莫曉回頭,就看見有好幾個人躍上墻頭,在被搗下去之前,將各自背上的大罐子砸了下來,罐子在地面破裂聲清脆,一股膩人的油味彌散開來。
君莫曉未及變色,外頭蓬蓬連響,無數火箭射入院中,明明一個方向來的,卻速度極快,顯然那位紫檀弓神射手出手,火箭連發,張家的人連搬倒院中大缸放水救火都來不及,火頭已經蓬一聲,瞬間矗立成墻,燃著了半個院子。
大火一起,原本齊整的張家護院頓時散亂,張家的主人們更是四散奔逃,張家那個黑臉老爺一邊抱頭往里進狂奔一邊大叫:“你這婆娘!我說不能救,你偏要救!咱們張家,今日便要毀在你這惡婆娘手里了!”
張夫人的黃銅煙桿猛地敲了回去,“毀了便毀了!總比分給那些賤種們好!”
張家老爺立即不做聲了,抱頭從兩個女人身邊沖過,險些將張夫人帶得一個踉蹌。
張夫人拉著君莫曉要走,君莫曉一拉她,道:“夫人恩義,莫曉感激。如今日不死,必傾力以報。只是莫曉不能再留在張家,枉害了無辜性命。莫曉這就出去了。”
說完轉身要走,卻被張夫人一把抓住辮子,往后一擰,道:“你是要我也像老李一樣,做個救人救一半的蠢貨嗎?”說著也不由分說,押著她便走,小腳婦人,硬是走出了統帥千軍的氣勢。
君莫曉想笑,心中卻一熱,忽然心有所感,猛然回頭,果然隔著那熊熊火光,看見院墻之上大袖飄搖,看見那人影的一瞬間,她猛地撲倒張夫人,耳聽得破空聲呼嘯而過,奪地一聲不知釘在什么地方,整座廳堂都似乎搖了一搖,心中松了一口氣,剛剛爬起,要拉張夫人起來,忽然身邊嘎啦一響,不及回頭,已經看見巨大的黑影倒了下來。
她腦中電光一閃,恍惚記起旁邊是座巨大沉重的玉石底座紅木屏風,上頭鑲滿了分量不輕的螺鈿、象牙、金銀、琉璃、玉石翡翠云母……那支箭根本就沒打算射人,只是想推倒這屏風,砸死她們!
君莫曉剛剛站起的身形猛地又跪了下去,在張夫人上方拱起背脊!
巨大的黑影如死亡陰影般呼嘯罩下。
君莫曉腦中轟然狂鳴。
只覺得此刻心中涌動著一股奇特的情緒,讓她想笑又想哭,卻知道已經來不及笑或哭。
猛然霍霍連響,似乎什么東西旋轉飛來,在火焰和濃煙背景中旋出沉黑色的光影,隨即又砰然一響,什么東西在貼地快速移動,發出一連串尖銳的吱嘎聲響,然后咔地一聲,君莫曉想象中的劇痛沒有來。
她睜開眼睛,就看見屏風斜斜撐在自己的上方,撐住屏風的,是一根熟銅棍,還有一個倒下的柜子,這兩樣東西,讓屏風形成了安全的死角,護住了兩個女子。
兩個黑衣紅甲綴金邊的男子奔了進來,將她和張夫人扶出,君莫曉并不認識,對方卻道:“州軍大營校尉周吉,魏洪波,奉刺史命前來救護,我等來遲,姑娘恕罪。”
君莫曉睜大眼睛,越過兩人肩頭,看見張家大門已經打開,那可怕的寬袍人的身影已經不見,無數黑衣士兵如黑色洪流涌入張家大院,熟練地扔下背上的沙土袋壓滅火焰,而更多的士兵將街道上的人流驅散,拿住所有沖在前面的,拿著殺傷性武器的人們,一個個揪住了捆倒,扔進張家大院未滅的火焰里。
奔走聲,號啕聲,慘叫聲伴隨滾滾濃煙再次上沖天際,這一回卻換了對象。
君莫曉眼眶猛然一熱。
三問書屋前,火把迅速點燃了書架,眼看火舌順著書架攀援而上,就要燃著眾人的心血,終于還是有人控制不住,掙脫身邊人的拉扯,猛撲過去用腳拼命地踩火,又大喊:“水呢!水!”
又有一些士子飛奔過來,拎著水桶。
也有幾個人,以那個李鏡為首,撇嘴看著救火的眾人,悄悄轉身便走。
剛轉身,嘩啦一聲,迎面一大桶水潑來,澆了他個渾身透濕。
李鏡剛想罵,就感覺一座山迎面而來,轟然而去,撞得他原地打一個轉,險些撲入火場里。
身后有同伴驚慌地道:“州軍!”
李鏡不敢置信地回頭,就看見黑衣紅甲的士兵列隊而過,三兩下將那火滅了,又拎小雞一般將那幾個救火的書生拎到一邊,當先一人轉頭對李鏡齜牙一笑,十分幸災樂禍地道:“恭喜這位士子,從今天開始,你的三問書屋就讀資格沒有了。州學入學資格也取消了,另外,刺史大人說了,開科取士,永不錄用。”
李鏡眼前一黑。
刺史府門前,一片亂象。
人流于刺史府前的街道前聚集,因聚集引起了府兵的驅趕,因驅趕引起了推搡碰撞,因碰撞導致了不知是誰的傷害,因傷害而火上澆油,無數人沖上去,和府兵開打,而府兵手中的長槍,也便得了天經地義的理由,惡狠狠地敲在百姓的頭上,將很多人敲得更亂更瘋,府兵因此分散,混入人群,刺史府前的防線被沖毀,然后大批百姓再次亂哄哄地擁了進去。
這次擁進去的人,手中已經多了各種棍棒石頭,見著人就砸就打,刺史府內的屬官以文官為主,紛紛驚叫走避。
白林帶著湖州府衙役趕到時,看見的就是這樣的亂象。
他只覺得腦中嗡地一聲,當即厲聲下令:“皂班上前,水火棍橫欄,截斷人流!快班從墻頭入府包抄!壯班隨本府入內!”
黑衣的皂班上前,水火棍前后連接,如鐵索橫江,將還要往內涌的人流截住。這回的攔截和龔鵬程帶的城兵風格不同,再無暗地里戳捅,只將人死死攔住。
借著這人流一緩之勢,白林急匆匆帶人趕進刺史府內,先將剛沖進第一進院子里的人驅逐,又將在第一進院子里狼奔豕突的刺史府屬官收攏到自己隊伍中,很快院子里便安靜了許多。
白林聽著外頭的聲浪,心中焦灼,他人手太少,無法壓下眼看要蔓延全城的浪潮,也無法拿下那些別有用心的城兵,只能先護下刺史府屬官,賣文臻一個人情,也避免事情鬧得太大。
忽然他看見廊下有人喝茶,不禁眼眸一縮,這什么時候,居然還有人有心情喝茶?再一看那人,竟然是龔鵬程。
龔鵬程看見他,怡然不懼,還舉了舉茶杯,道:“嵐山春茶,不比刺史府上次招待大人的霧湖云針差,白大人不來一口?”
“龔大人,現在是喝茶的時候嗎?你喝的是茶嗎?”
“哦?不是茶,那是什么?”
“是這滿城無辜百姓擁擠呼號,為人驅使,為人踐踏,所流的血!”
“不過螻蟻而已。”
“龔大人,你做下這等喪盡天良,人神共憤之事,便不怕青天昭昭,也不怕朝廷法度嗎!”
“法度?法度掌握在誰手里?”龔鵬程一聲冷笑,“我今日便告訴你,法度,在刀中,在槍中,在湖州城內這三千城兵中,在我手中!”
“只要該死的人都死了,湖州的法度就是我,千里之外的朝廷法度,劈不到我!”
“白大人,你今日前來,我很失望。原以為你是個聰明人,卻原來也是個顢頇之輩!我是個慈善人,給你一個機會,帶著你的人,回去吧,我會當你今日沒來過。”
白林深吸一口氣。
片刻之后,他走過庭院,推開了第二進的門。
龔鵬程唇角下撇出森冷的弧度。
自己找死,怨不得別人。
然后他看見白林在門檻上站住了,而他身后的壯班衙役則在雙腿打抖,有人在緩緩后退,龔鵬程唇角冷笑更深——里頭想必尸橫一地,此時才害怕后悔,是不是太遲了一點?
然后他聽見了腳步聲,齊整的,有力的,但是微微有點起步粘滯的,似乎每一步都被什么輕微地拖了一下的感覺。
他有點好奇地起身,想要召喚一下自己的屬下,人殺差不多就退出去,到街道上去,湖州要亂,又不能太亂,畢竟后頭還要盡快恢復營生的。
他一過去,白林回首看他一眼,眼神很奇怪,然后就退了下去,他一退,壯班的衙役退得更快,龔鵬程嗤笑道:“現在還想抽身么……”上前一步。
然后他定住。
確實看見尸橫一地。
卻并不是刺史府屬官,也不是百姓,而是穿著土黃色衣甲的城兵。
一隊黑衣紅甲的士兵,正迎面向他走來,步子整齊,但因為地面血流太多,黏住了他們的靴子,以至于他們每一步都要微微用力拔出腳,發出輕微的“啪嘰”之聲。
在他們的身后,還有一些士兵,冷漠地將自己的刀或者槍從地面尸身上收回,也不入鞘,一路滴著鮮血加入隊伍,地面的血池因此冒著細小的紅色泡泡,空氣里的腥臭氣息令人窒息。
走在最前面的一個人,五短身材,國字臉上眼眸細長,這人龔鵬程卻是認識的,因為認識而越發覺得天崩地塌,腦袋里嗡嗡作響,這回換他張著嘴卻說不出話來了。
毛萬仞走到他面前,并沒有說話,忽然一側身,微微躬身。
第二進院子深處,有人緩緩走來,一邊走一邊小心地提著裙子踮著腳,繞開那些血泊,和這世上所有的嬌俏少女一般的可愛姿態。
然而她臉上是這世上所有的嬌俏少女看見血泊都不會有的平靜微笑。
她一邊避讓血泊,一邊笑盈盈道:“龔兵曹,你說的對。槍桿子里頭出政權,誰兵多,誰拳頭大,當然誰說了算。”
她在龔鵬程一丈外站定,偏頭笑問他:“你猜,我是不是個慈善人?會不會給你一個機會,也讓你就此轉頭呢?”
龔鵬程望定她的笑容,只覺得渾身發寒,猛然膝蓋一軟,便跪在了血泊里,卻不是要求饒——他已經沒有力氣求饒了。
今日的主事人,始作俑者,不會有這個機會的。
文臻也沒等他的回答,她還有很多事要做,她只是尋常地從龔鵬程身邊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吩咐道:“龔鵬程的手下,參與殺戮的,一律殺了,沒有沾血的,允許投誠,全部革除軍籍,執行一年苦役后再釋放。”
“是。”
“從現在開始,全城戒嚴,不許進也不許出。全城搜捕參與今日暴亂的惡徒。有舉告者,賞。隱匿不報者,連坐。”
“是。”
“除各級官府外,文廟州學寺廟以及豐寶倉等地有無派人護衛看守?”
“有。”
“漕幫有參與這次事件嗎?”
“有。”
“不用理會街面上誰是漕幫的人,直接去漕幫總壇,趁他們的人還沒回去,端掉他們的總壇,將他們的所有賬冊文書統統拉回刺史府。”
“是。”
發令聲和傳令聲不斷遠去。
余下的士兵圍上來。
龔鵬程聽著那肅殺冷漠又毫無遺漏的命令,身子一軟,癱倒在血泊中,心中只隆隆滾過一個念頭。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