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從后頭趕上來,聽見了后半段話,心中一笑,心想這誤會可是要人命的。
于湖州百姓,不知道往年賦稅的貓膩,他們以為的四倍,定然是往年實交賦稅的四倍,別說今年是個荒年,便不是荒年,這也是要賣兒賣女要人命的。
但對于朝廷來說,每年實際收到的湖州的賦稅只有實際數目的三分之一,就算翻成四倍,也不過是比原先的加了二成許,再減去一半,也就是只比往年略高,雖然還是高,但其實沒那么恐怖。
她自然不會幫燕絕解釋,豐寶倉事件示弱的目的,就是猜到最后稅額不會低,要為朝廷募集軍糧開好頭,但需要有人背鍋得罪百姓,看來看去,自然是定王殿下腦袋最大最合適。
四周的氣氛都快窒息了,好半晌,一個老者才呻吟般地道:“殿下,求您憐惜憐惜咱們湖州百姓吧……”
“還說本王不憐惜!”燕絕勃然大怒,“本王不是已經求減了半成了嗎!豐寶倉的軍糧籌集迫在眉睫,朝廷體諒你們,你們卻不想著為國分憂,當真是一群刁民!”
那老者眼淚滾滾而下,四面無人言語,但眼底悲憤的怒火,已經快要化為實質,將燕絕燃著了。
燕絕左右四顧,原以為能收獲感激,不想一個個都如喪考妣,更加憋屈惱怒,偏偏此刻文臻還一臉為難地道:“殿下,今年大旱,這稅委實不能這么收……”
她話還沒說完,燕綏已經猛地跳下了涼轎:“文臻,又來收買人心,還以為你能當幾天湖州刺史——”
他一發怒,周圍百姓呼啦一下涌上來,燕絕更加敏感,猛地轉頭,“你們這些刁民想做什么!想造反嗎!”
文臻卻忽然轉頭,她嗅見了奇怪的氣味。
懷孕的人,嗅覺比較敏感,她嗅見了一點焦味。本來這么熱的天,一天烤下來,空氣中本就令人感覺含有焦糊的味道,這點焦味并不明顯,但是她立即回頭。
然后她就看見了一片紅色的山頭!
再然后她忽然發現,起風了!
再然后她就看見順著那風一道紅色的線猛地推過來了。
文臻猛地大喊:“山火!所有人散開!”
此時大部分人還懵著,接著后頭的幾個人也趕上來了,大叫:“后面山頭起火了!”
而就在這兩句話的工夫里,眾人已經看見那一條紅線變成了一段紅墻,順著這唯一的一條路轉眼便到了眼前!
驚叫聲四起,大多數人都知道山火的可怕,幾乎瞬間,人群便亂了,山路狹窄,亂沖亂撞的人群立刻就把剛跳下涼轎的燕絕撞得一個趔趄,他剛要罵,又被一個沖過的人撞得團團一轉,跌倒在一邊的一塊石頭上,他痛得大叫一聲,眼看身邊好像是湖州府一個官員,急忙喚:“喂,你快點拉我一把……”結果那人好像沒聽見,掉轉身急急跑走了,又有一個老者身上背著水囊,正要往自己頭上淋,燕絕看見大喜,伸手大叫:“給我!本王會賞你高官厚祿!”結果對方看他一眼,嘩啦一下把水全部倒在了自己頭上。
燕絕:“……”
但此時已經來不及讓他思考自己為啥這么遭人恨了,他瘸腿,行動不便,不斷被人撞開,在地上狼狽翻滾,所有人都好像忽然不認識了他,甚至撞在他身上的時候力氣都驚人的大,燕絕被撞得葫蘆一樣不停轉著滾著,天旋地轉的同時感覺到逼人的熱浪不斷迫近,心中模糊閃過一個念頭:“莫非今日要死在此地!”想到這里終究不甘,揚聲凄厲大喊:“文臻!你若不救我,親王死在湖州,你一樣難逃罪責!”
無人回應,他正絕望,忽然眼前一空,是他的護衛撲過來將人搡開,轉眼卻又被紛亂的人群沖散,燕絕掙扎著踩著一個跌倒的人的背爬起來,一回頭看見火墻矗立在半天之上,眨眼就似能砸在自己頭上,頓時變色。
文臻此時才顧不上他,吸一口氣,躍上旁邊一塊較高的石頭上,再次大聲道:“所有人散開,不要順著山路向下跑,你們跑不過火!會被火追上圍住!逆著風向向下走!橫著走!”
蘇訓撥開人群往她這里沖,順手一把揪住一個昏了頭,聽見逆風就想往山頂跑的人,大喊:“不能往山頂跑!山頂火勢會更快!不要迎著火頭打!不要在風頭上打!看哪里草木少,哪里有水源,就往哪里逃!記住,別去山谷!”
文臻:“誰身上有火折子,可以先將自己身邊的草木都燒了!清出隔絕帶!”
“跑不動的,盡量選下風側巨石后躲藏!身上容易燒著的衣服都脫了!”
“有懂看風的幫個忙!山間各處風向不一樣!”
她的聲音在這種時候不算響亮,卻依舊字字清晰,且語調平穩,毫無慌張,眾人聽了,慌亂的心態漸漸平穩下來,很自然地按照她說的話去做,先是散開,然后下行,尋找石頭或者草少的地方,尋找水源處……
有人在慘叫,那是幾個腳步慢的,過于慌亂的,跑錯地方被火追上的,眼看著渾身火起,形態慘烈,眼看眾人又恐懼起來……文臻示意文蛋蛋過去想辦法,也不知道文蛋蛋想了什么辦法,大抵是使人肢體麻木僵硬那一類的蠱毒,那些人不再慘叫,僵硬倒地滾了幾滾,正好將火滅了,居然還能爬起來繼續奔逃,這便無形中降低了恐慌氣氛,而大難中逃生控制恐慌情緒是件很重要的事,眾人再次順利散開,文臻再次下令自己的護衛們散開,幫助最后面的,腿腳不便的老人和已經受傷的人。
人影一閃,冷鶯出現在文臻身后,抓住了她的手,道:“大人,那邊有個水潭,我帶您去!”
文臻卻嘆了口氣。
剛才,人群踩踏的那一刻,真的是弄死燕絕的好機會呢。
山火是他引起的,他在湖州倒行逆施,就算因為山火死在湖州,自己罪責也不會很大。只要他在那樣恐慌的人群里多呆一刻,文臻就有把握弄死他。
但是不能。
山火這種東西,以秒來吞噬生命,不第一時間驅散人群,很可能下一瞬間就會出大事。
她做不到為了私怨罔顧無辜性命。
算了。他不死也有不死的好處,山火難免有人傷亡,他在,這個鍋就得他背,他死,皇帝心傷兒子之死,自然不忍加罪于他,這個鍋難免就要自己背了。
文臻隱約覺得,和大皇子不同,皇帝還是頗喜歡燕絕的。
“蘇訓你下去!寒鴉你帶著采桑!冷鶯你帶張鉞先……”文臻做著安排。
這么喊著的時候,她眼神瞥到蘇訓,正看見站在人群之后,面對著滿山大火,單手按在心口,做了一個看起來有點奇怪的手勢。
那一霎他的側臉在火色紛亂光影中線條冷峻。
文臻沒來由地心中一顫,只覺得似有觸動,卻又難言。
張鉞灰頭土臉地從一塊大石頭后面探出臉來,大叫:“冷鶯帶大人快走!”
他沒跟著文臻,就是怕自己跟著文臻,沒有武功礙手礙腳,文臻還要派人保護他,還要為他分神,眼看文臻安全一時無虞,冷鶯也出現了,就先沖到了一塊石頭后面躲著,此刻打完招呼,自己一貓腰,撅著屁股,橫著飛快地往山下沖。
文臻看著往日四體不勤的張大人此刻像只螃蟹一樣嗖嗖嗖地便橫著爬走了,一邊想什么時候這么敏捷了,一邊頭痛地大叫:“那個方向不行,風向變了!”
冷鶯已經帶著她瞬移到了張鉞身側,一把又去抓張鉞,一邊道:“我勉強能帶兩個……”話音未落,忽然斜刺里沖過來一個人,一把撞倒張鉞,抓住了冷鶯的手。
此時冷鶯已經開始瞬移,再想甩掉這人換張鉞已經來不及,文臻恍惚中看見是誰,難得地爆了粗口:“臥槽!”
下一瞬她到了一處水潭邊,說是水潭,其實就是一個不大的小水洼,文臻剛被放下來,趁那人還沒站穩就是一腳,砰地一聲那人被踢進水洼,掙扎撲騰了陣,才露出一張又驚又怒的臉:“文臻!你這是做什么!”
文臻盯著燕絕那張滿是青紫的臉,心中暗暗可惜這家伙居然水性不錯,臉上皮笑肉不笑地道:“殿下,我能做什么?我自然是趕緊讓您濕了身,好應付山火啊!”
燕絕噎了一下,但泡在水里此刻總是安心的,他盯著文臻看了一陣,忽然嘎嘎一笑,道:“生氣了?很生氣是不?我搶了你奸夫的活路,難怪你生氣喲。”說完拍拍水,“下來啊,下來和本王一起泡泡鴛鴦浴,哎不對,你不能下來,你這一下來,等會有逃生的百姓看見,就成了你和本王一起衣衫不整泡鴛鴦浴,名節全毀,那可就真的嫁不成老三咯。”
他想了想,又格格一笑:“嫁不成老三就嫁本王啊,本王也不比老三差什么,聽說父皇曾有意讓你做老三側妃,這怎么行,多委屈你啊,你要是嫁給本王,那必須是正妃,怎么樣?考慮一下?”
文臻抱著膝,坐在水邊,笑吟吟凝視著他,道:“殿下,我要是你,此刻就不敢還泡在這里胡說八道,畢竟面前的人是個使毒高手,又是經年的老仇家,我會害怕泡著泡著,身上的皮一塊一塊掉下來怎么辦?”
燕絕臉色一變。
剛想硬撐著說你敢威脅我,隨即便覺得渾身竟然癢了起來。
他下意識去撓,一撓,覺得好像抓下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頭皮一炸。
水里,悠悠飄開的一小塊白色的,是什么?
再一看自己胳膊上,已經出現了一小塊破口。
“什么東西!”他啊地一聲大叫,猛地從水里躥了出來上了岸。奇怪的是,上了岸之后,那種癢便消失了,皮膚也不掉了。
看他上岸,文臻哈哈笑一聲,往水里撒了點粉末,自己悠悠下了水,還招呼冷鶯:“來,撒了明礬了,水凈化過不臟了,可以來泡了。”
燕絕聽著這當面踐踏的話,臉扭曲了一瞬,終究是不敢下水和文臻一個池子,反正身上也濕了,暫時不怕山火,便蹲在水洼邊,盯著文臻道:“泡啊,等會百姓沖下來,看見美人出浴,本王觀賞,也一樣是一樁美談咧。”
文臻不理他,自顧自在水里泡了泡,看冷鶯身上已經濕了,示意她再去救張鉞等人,冷鶯得令離開,并不在意燕絕在這里,反正大人面前除了殿下都是渣,不夠她一根手指虐。
文臻在池水里觀察了一下周圍地形,確定這里已經快要到山腳,離下山的路不遠,因為被一處石壁和藤蔓遮掩,是比較隱蔽的水源,而且因為旱了太久,山上好多水源都已經枯竭,此處不知是不是通著江河,居然還有半池水,只要把周圍的藤蔓雜草清除干凈,石壁會是天然屏障,山火難撲,下山的路草木極多十分危險,此地倒是合適避難場所。
她又看向燕絕,此刻山坳無人,要么……
她這么一看,原本還得意洋洋看美人出浴的燕絕,忽然渾身一冷,畢竟是出身皇家,一抬眼見四野寂寂,逃生的人和山火都還在遠處,而此刻,只有自己和那個女魔王,面對面。
他終于感覺到了不對。
這個女魔王起了殺念。
如果他死在這里……
她會有麻煩,但不會比他活下來給她麻煩更大。
想明白這一點,他拔腿就逃!
還沒跑出兩步,膝彎一軟,栽倒在地,聽得嘩啦水聲響,女魔王將要出水,他心中一涼,一時后悔得恨不得給自己一個耳光——先前為什么鬼使神差和張鉞搶位置!
文臻從水中緩緩站起,倒不是故意緩慢,她需要這個動作來理清思緒,判斷一下殺了燕絕可能帶來的各種后續,不僅僅是自己需要面對的,還有關系到燕綏的,后者才是她略微一猶豫的真正原因。
畢竟牽涉到皇子,和她和燕綏的關系,皇帝到底會怎么想?
只這一慢,忽然她便聽見人聲,與此同時燕絕也聽見,絕處逢生,瘋一樣地大叫起來:“快來啊!快來啊!這里有水源!”
文臻一哂。
生死關頭,人總是會聰明一點的。
燕絕知道自己不招待見,怕人聽出自己聲音反而不來了,故意喊破這里有生機,這是為自己掙命呢。
但確實,不管來的是誰,她都無法殺燕絕了。
果然隨即步聲雜沓,樹影晃動,有人沖了過來,在這最后一霎,嘩啦聲響,文臻掠至,燕絕肝膽俱裂,拔刀胡亂向后便劈,大叫:“你別過來!”
隱約嗤啦一聲響,隨即身子騰空而起,下一瞬砰地入水,水花濺起,朦朧看見一群人沖了過來。
等到水花平息,他看見對面一大群人,有官有民有自己人,俱都滿面焦灰,形容狼狽,而自己泡在水里,文臻站在水洼邊,一邊拉著自己被刀割裂的袖子,一邊嘆息著道:“定王殿下,您便不許下官進水洼泡著,也用不著拔刀相向啊!”
燕絕:“……”
想要辯解,想到自己最后一句話,再看眾人眼光,他干脆閉了嘴。
反正在文臻的坑里向來連環栽跟頭,栽習慣了也懶得掙扎了。
文臻又招呼眾人,“大家都來輪番弄濕衣裳,其余人去把藤蔓枯草都清除了,清理出隔絕帶,這一處就是安全的,底下的人應該已經組織救火了,等火勢小了再出去不遲。”
眾人自然都應了,當下一群人去清理藤蔓,一群人來水洼邊,燕絕一看人過來,下意識便緊張起來,喝道:“不許離本王太近!護衛呢!過來護衛本王!”
水洼不過半丈方圓,再不許離他太近,別人還怎么取水。定王的護衛奔過來,攔在水洼前,眾人站住,眼底閃著憤怒的火焰,文臻走上前來,她手巧,轉瞬間便用藤條編了一個桶,遞給定王的護衛,道:“既然不許百姓靠近,便請這位大哥幫忙打水給各位澆濕吧。”
眾人又感激地看文臻,燕絕越發心堵,但也不知道不給打水是不成的,冷哼一聲轉過頭,護衛這才打水給眾人打濕衣裳,此時外頭呼喊腳步聲響,大量的人上山來,卻是山下百姓們看見山火,都自發前來救火救人,因為水龍事先準備好了,水也灌好了,一路拖著澆上去,竟生生將被火封住的路清出一條道來,接住了好些無路可逃的人。
山火卻不是一時半刻就能熄滅的,文臻怕造成太多傷亡,便讓救回張鉞等人的冷鶯再出去下令,讓眾人在火勢較小處燒砍出隔離帶,以犧牲半座山為代價,將火勢隔絕在山上,以保證山下人們的安全。
所幸這處山不大,相對獨立,不至于綿延無數,燒毀民居。但也一直忙碌到半夜,火勢才漸漸消弭,半個天空彌漫著焦灰,空氣火辣嗆鼻,文臻看著長蛇一樣忙碌的人群,想著自來湖州,接連遇見火患,件件都是大事,看來神龕里光供奉個財神是不夠的,還得供奉一下祝融。
她清點來此避難的人數,上山百余人,現下倒也差不多,自己身邊人都在,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前方腳步雜沓,卻是救火的大部隊來了,還攙扶著滿頭頭發都被燒光的湖州首富李連成,李連成一臉悲憤,看見文臻就噗通一聲跪下了,哽咽道:“大人,求您給咱們做主,山上的墳都燒塌了,我李家祖墳都被燒光了……”
他這話一出,眾人嘩然一聲,才想起這山上多是自家祖輩埋骨之所,先前忙于逃命顧不得,此刻反應過來,只覺得全身的血都轟轟地往上沖,有人當即嚎啕一聲便暈了,還有人大叫著往山上跑,被人慌忙拖住,更多人跪在焦黑的土地上砰砰磕頭,大哭子孫不孝,一時滿地嚎啕,遍野哀哭,凄切之聲,上沖云霄。
數千民眾悲憤凄厲的哭嚎,于這午夜焦山之間回蕩,沖撞得月色也暗昧如血,文臻這樣的人都聽得渾身起栗,更不要說始作俑者燕絕,他當即知道不好,急令護衛:“快帶我走!快!”水淋淋地從水洼里爬出來,護衛還沒來得及背起他,不知誰在人群里喊一聲,“定王殿下,賠我祖宗安寧來!”隨即人潮呼啦一下涌過來,瞬間水花濺起,驚呼呵斥噗通倒地之聲不絕,夾雜著燕絕的痛叫怒罵之聲,卻是人頭攢動,黑壓壓地一片看不清了。
文臻自從大家跪地磕頭開始就已經遠離水洼,到了人群外圍,此刻人們積壓已經的憤怒終于被點燃,涌向水洼,她自然“來不及”解救,只在人群之外操著袖子大叫:“諸位父老,稍安勿躁!殿下!殿下!”
還有人扶著她的肩把她往外送,義憤填膺地和她道:“大人!您莫要再為這位殿下奮不顧身了!他就是個沒有心的!”
旁邊的張鉞:“……”
做人做到燕絕這樣的,真是誰都看不上。
當然,做人做到文臻這樣的,也是誰都看不上。
漢語言,可真博大精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