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城門外,蘭旖準備功成身退。
其實先前在來唐城之前,她已經隱晦地表示,那寶石也是可以不要的。
何必呢,真要為這寶石讓文臻送了性命,燕綏能和她拼命。
文臻卻笑著搖頭不肯。
蘭旖總覺得她神情有些古怪,仿佛并不僅僅是為了那寶石去唐家的。
她想不明白,冷哼一聲,一轉身,忽然嚇了一跳。
迎面一個黑衣女子掠來,姿態輕盈,一張微帶戾氣又寒意縱橫的臉。
這張臉太熟悉,半個時辰之前她還親手給人裝扮成這樣。
蘭旖腦子嗡嗡直響,隨即明白,馮京遇上了馬涼,真正的唐家六姐,竟然在這個節骨眼回來了!
她立即迎了上去。
唐慕之低著頭,心事重重地前行,一抬頭忽然看見面前多了一個女人,嚇了一跳。
再一看女子形貌特殊,忽然想起一個人,眉頭便是一皺。
隨即便聽見那女子冷冷道:“你便是唐慕之?”
唐慕之也冷冷道:“你是誰?為何在此攔路?”
蘭旖:“聽有人不知廉恥糾纏燕綏多年,特來瞻仰。”
唐慕之:“……你就是那個追逐燕綏多年的女門主吧?怎么?成功給燕綏做了?有資格來嘲諷我了?”
蘭旖:“胡扯什么。這下誰配以我為妾!”
唐慕之:“連妾都不是。也不過是一個追逐燕綏多年的怪模怪樣老妖婆,哪來的面皮別人不知廉恥?”
蘭旖:“……難怪燕綏瞧不上你,你就是個潑皮,你連給文臻提鞋都不配。”
唐慕之:“……同福你連給文臻牽馬都嫌老。”
唐城內文臻連打兩個噴嚏,喃喃望:“誰CUE我了?”
答案:情淡…們。
論斗嘴,蘭旖可不是走慣江湖的唐慕之的對手,她也不是來斗嘴的,三句話完就拔刀,“跟你話沒得臟了嘴,手底下見真章吧!”
唐慕之冷笑一聲,正要吹口哨,忽然瞇起眼睛,陰惻惻道:“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
蘭旖已經聽過唐慕之的事,也冷冷道:“你如何又還敢回唐家?”
唐慕之不語。她原本四海流浪,后來聽燕綏出事,便奔往京,她是唐家人,也沒被正式逐出家門,探聽消息并不難,得知文臻劫獄林擎,燕綏早已離京,便又返身去追,但燕綏接文臻出京后一路潛行,誰也想不到他們竟然會選擇冒險穿越門閥地盤,唐慕之猜想著也許他們去往青州邊境去,走了一段路后接到了一封密信,便又折轉回川,今日剛剛回來。
她心中電光一閃,驚道:“你不會無緣無故出海島,你只會為燕綏而來……燕綏在川北!”
蘭旖面色一變,隨即道:“你以為我是你,整日腦子里只有男人?”
唐慕之嗤笑一聲:“你為什么攔我?你這么無聊?你為了誰攔我?”
蘭旖臉色又一變。唐慕之忽然湊近她,嗅了嗅,道:“你袖子里什么東西?”
蘭旖低頭一看,袖子里還有文臻給她做的辣條……
唐慕之嗅了幾下,疑惑地道:“文臻?”
蘭旖瞠目。沒想到這個情敵居然也對文臻如此了解,聞到她做的食物居然就能認出來。
這是一種怎樣的情感?
……無意中我征服了全部情敵?
唐慕之狐疑地看蘭旖:“辣椒東堂用的人少,只有文臻最擅長,你身上帶著文臻做的食物,你難道是為了文臻攔我?”
蘭旖只能不話,心想燕綏嘴里下人都蠢貨,可其實一個個都聰明都很。
唐慕之哂笑:“喲,這是哪里來的觀音菩薩,居然為了情敵攔勁敵!”
蘭旖:“我想攔你便攔了,你可莫往自己臉上貼金。”
唐慕之指自己鼻子:“你為她攔我?你們搞什么把戲去了?你可知她是我徒弟?”
蘭旖:“什么?!”
唐慕之:“她的哨技,我教的!”
蘭旖:“……吹什么大氣,文臻也是我徒弟!”
唐慕之:“……什么?!”
蘭旖:“她的心法,我要教!”
兩人大眼瞪眼,半晌,城頭上似乎有人發現這邊的動靜,有燈光遠遠地要照過來,唐慕之二話不,轉頭就走。
蘭旖倒沒想到她會走人,愣了一下急忙跟上,一邊跟上一邊還道:“你才是觀音菩薩,居然教情敵拿手絕技!”
唐慕之頭也不回:“過獎過獎,彼此彼此!”
兩人互瞪:“哼!”
唐城內文臻又連打兩個噴嚏。
特么的誰又CUE我了!
她此刻站在湖邊,對著那湖中樓倒影。湖邊無樓,卻有倒影,蔚為奇觀。
但她總不能做一回猴子,跳到湖水中去摸那倒影。
在湖水左側,有一座孤零零的亭子,亭子中有一組青銅編鐘,雕飾渾然,古樸尊雅。
這東西多半出現于宮廷,用于征戰、祭祀、朝見等雅樂,民間不可用,然而唐家便同王侯,出現編鐘也不奇怪。
文臻猜想,這編鐘也許就是喚出樓的關鍵,但是她一來不會編鐘,二來她也不能大喇喇在這唐家中心擊打編鐘喚人來圍剿自己吧?
她一邊這么想著,一邊走過去,坐在了編鐘中間,手指敲著編鐘,叮叮咚咚,敲出了一首樂曲,嘴里還哼著調子。
《幸逢》
一曲還沒哼完,身后忽然有壤:“此曲平平,莫褻瀆了我的編鐘。”
背對著他的文臻,了然而又無可奈何地笑了。
隨即她轉過身去,彎了彎眼,道:“怎敢在唐先生面前獻丑?只是不如此,想必唐先生也不會出來。”
夜風攜霜染月色,有人自一地雪白中走出。
純黑大氅毫尖瑩亮,卻掩不住輕綃薄裳,行走間云色的衣袂輕飛,遍地常青的碧葉溫柔低伏。
而月色在這一刻亦朦朧,予他顏容三分剪影,依稀是先前隔簾所見的美妙輪廓,山也精致,水也悠長。
唐羨之立在一地冷霜間,溫柔注視著她,道:“包子好吃嗎?”
文臻笑道:“這得問別人。”
唐羨之眼色微微一黯,卻也只是一笑,文臻自動讓出位置,唐羨之也不坐下,立在亭中,解了大氅。
下一瞬,他寬大的衣袖飛出,擊在最大的一口編鐘上。
當一聲聲響渾厚悠長,整個湖面都似起了共振,微波粼粼,一圈圈漣漪如月暈散開。
而那湖中樓倒影卻神奇般不散。
這一聲前奏后,唐羨之手中已經多了兩個玉杵,玉杵敲擊青銅編鐘,音色更加清亮悅耳,只是也極易碎,但這問題在音律大家手中自然不存在,而編鐘三層六十五鐘,大不一,上下懸掛,正常需要五到七饒樂隊共同演奏,但唐羨之只一人,立在亭中,時而玉杵擊落銅鐘聲如雨,時而飛袖似云起洪鐘,時而飛躍若舞起韶音,那手,那袖,那肩,那肘,乃至那如緞的發,都成了編鐘的演奏者,合作無間,和諧共鳴,起一曲渾厚圓潤樂曲于地間。
文臻不由便想起那首著名的《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蟹:耀如羿射九日落,矯如群帝驂龍翔。來如雷霆收震怒,罷如江海凝清光。
而那姿態卻如《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
所謂不可方物,當如是也。
但她的注意力,更多是在湖面。
從唐羨之演奏開始,前期低音渾厚低沉,湖水震蕩,水面隱隱在下降。
中期音調逐漸圓潤,整個地面都在一顫一顫,湖底有隆隆之聲。
后期逐漸高亢清脆明快,水面忽然交錯奔騰,下降的水面出現無數吸水口,嘩啦啦奔涌聲里,水位在急速下降。
最后的合聲,是將低中高三個音調同時合奏,便是七人樂隊,此時也必然是要卯足力氣手忙腳亂的。
然而唐羨之一人,立在亭中,瀟瀟灑灑,翩然起勢,手揮目送,三音俱起,上遏行云,高樹靜立,飛云迭蕩,冷月高掛,星空無聲,無數檐角下金鈴齊聲共振,整座唐城如一座遠古巨獸,在此刻被同樣來自遠古的清音喚醒,無數夜鳥轟然而起,半空中振翅遮蔽繁星。
一座高樓,便于此刻,自湖底緩緩升起。
恍若神跡。
因神音而起。
蒞臨世間。
文臻抬頭,平生第一次震撼難言。
也在此刻,最后的合聲里,她聽出這是當初唐羨之的,為她做的曲子。
《絆心》。
他竟然把這首曲子作為了樓的開樓曲。
樓升起,水位漸漸恢復,高大的樓體雪白,高高翹起雪色的飛檐,在黑色的湖面上靜默,恍若神仙之境,又如地獄之門。
奇怪的神圣和詭異結合的感覺。
如同唐羨之這人給饒感覺。
而在樓的側面,一道門戶,緩緩搭下一座玉橋,顯然是唯一上樓的通道。
曲畢的唐羨之不知何時已經立在橋邊,于裊裊余韻間,向她微笑伸手邀請。
整個湖面依舊被那編鐘的余韻籠罩,而四面的平地有沙沙之聲。
文臻走上玉橋,并沒有接唐羨之的手,很自然地伸手一指那湖面,道:“誰知道名動下的唐家樓竟在湖底,還需要以極高曲藝才能開啟機關。這等巧思,唐家樓便是百年也不得破。”
唐羨之從容收回手,笑道:“自古無千年傳承之世家,也無百年不傾之高樓。”
文臻怔了一怔,道:“沒想到唐先生如此悲觀。”
唐羨之不接這話,只道:“起來,能以編鐘奏此曲,還是得臻提醒。”
文臻想起在五峰山曾經自己和他的一人可多奏之事,默默無言,心想以后在聰明人面前萬不可多嘴。
兩人此時已經走到樓前的長廊上,那是一片開闊的平臺,正對著湖面,平臺上有一座扇形的形制奇異的琴。
唐羨之伸手撥琴,起叮咚之聲,道:“臻,難得來到川北,不如多呆幾日?”
他如對客人般挽留,文臻笑道:“那可不行,我是惡客,我不僅闖入你唐家,還要帶走你唐家的好東西,你再留我多住幾日,不怕你唐家長老會反了?”
唐羨之便道:“是要這個東西么?”拍拍手,便有人悄然送上來一個盒子,唐羨之轉手遞給文臻,文臻手上已經戴了手套,接過打開,便立即啪地蓋上盒蓋。
差點被閃瞎了眼睛。
唐羨之笑著指了指樓頂,道:“如果平日過來,你會看見這樓頂鑲嵌著這寶石,否則這通體雪白的樓也太單調了些。”
文臻端著那沉甸甸的盒子,皺眉道:“這么個寶物,就這么給我了?不過五關闖六將,我這心里不踏實啊。”
唐羨之失笑道:“不過是區區死物。臻想要,是我的榮幸。自然早就給你準備好了。”
文臻心中嘆息。
果然什么都瞞不過他啊。
他猜到了自己等人會趕時間走川北。
他猜到了自己會去救王雩的母親。
他在那時候去家廟,“路遇”自己,其實是暗示自己,去唐城一會。
他甚至早在幾年前,就借玉佩給她留下了唐城內部的地圖。
而她不能不來。
今晚燕綏可能也有一些計劃,唐羨之既然注意到了她,她就要牽制住唐羨之的注意力,為燕綏爭取機會和時間。
總不能讓唐羨之抽出手去對付燕綏。
她在那默默,唐羨之望著她,亦心中微喟。
得知她和燕綏林擎在京城外鬧出那動靜后便失蹤時,他展開地圖,劃出線路,便猜他們可能會取道川北。
長老會并不同意他的判斷,覺得那幾人喪家之犬,如何敢橫穿唐家地盤。
可他知道,他們敢。不僅敢,可能還敢做更多。
所以他一直在等她。
當初長川雪中一會,言語試探,他就知道,文臻明白了那玉佩的奧秘所在。
以文臻的心性,來到川北,一定會去救王雩的母親。
今日他們進城,以礦藏和父親的病敲開城門,消息傳過來,別人尚在懵懂,他便明白,燕綏文臻到了。
也是在此刻確定,果然礦藏是燕綏的拖延計,父親的身體也是燕綏下的手。
但這個時候便是明白也遲了,所以燕綏想必也是不介意被他察覺,才以此入城的。
他去家廟攔截文臻,將王雩母親轉移,然后等文臻到來,并沒有安排大開城門,是因為一來會引起長老會的注意,二來怕文臻反而會因此多疑打道回府那就難找了,三來,他有點期待和文臻心有靈犀的那種感覺。
哪怕她自己不覺得。
至于寶石,是他本就準備好要送給文臻的,只是看文臻的神情,這似乎本就是她的目標之一,這令他頗有幾分驚喜。他自遇見文臻,總做些不合她心意的事,以至于兩人不得不分道揚鑣,如今總算有件事投契了她的心意,于他也是寬慰的。
還有件事,想為她做。
長指輕撥,起錚錚之音。
他道:“臻。你看。”
文臻轉頭。
便見不知何時湖四周燈火通明,照耀得湖前那一大片空地一片雪亮。唐羨之在身后撥琴,“錚——”聲音清越。
那一處地面沙沙連響,忽有無數枝芽破土而出。
“錚——”又一聲。
枝條抽節,野蠻生長,那一片空地上,齊刷刷無數枝條曼妙搖曳,昭示生長的力量。
“錚——”又一聲。
枝條長至半人高,停止抽條,頂出圓圓的花苞,燈光下銀光錚亮,一片耀眼。
“錚——”又一聲。
遍地花苞齊齊開放,先探出嫩黃雪白花蕊,再舒展深紫淺紫花瓣,層層疊疊,卷卷迭迭,一層層次第打開,怒放都在剎那間。
剎那間彼處爛漫成紫色花海,涂滿視野。
文臻屏住了呼吸。
有一瞬間,她有點茫然地看看上,又看看四周,依舊是冷月孤星,霜白葉寒,除了寒梅別的花并不會盛放的冬季。
然后她忽然發現那些花有些異常。
枝干特別挺立,花朵特別硬實,顏色特別一致,形狀毫無差別。
身后唐羨之輕輕道:“紫英葵是川北三州最常見也最美的花朵,一年盛放三季,漫山遍野,美不勝收,香氣濃烈,經久不散。這么多年,我總想你來川北,總想帶你親自看看紫英葵花海……今日你終于來了,卻是紫英葵唯一不開花的冬季……所以我做了這個機關,畢竟花開不逢時,相遇總寄緣,下一次你來川北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讓你瞧上這一眼,便當我的心愿也完成一半了……”
文臻聽得他聲音微微顫抖,轉頭看一眼卻見他額頭微汗,隨即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唐羨之有了燕綏萬物發春的本事,而是這遍野的紫英葵竟然全部都是埋在土里的機關,而唐羨之以內力撥琴發動機關,一聲發芽,兩聲抽節,三聲頂苞,四聲開花,才造就了這足可驚絕下的冬季紫英葵花海。
只為了讓可能只會來川北這一次的她,親眼看一看紫英葵盛放的模樣。
而要催動這樣的大型機關,所花費的內力不可估量,所以以唐羨之之能,此刻也露出了虛弱之態。
她垂下眼,不知該如何回應。于她的三觀,世間一切美好心意都不該辜負,然而眼前這個饒心意,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接的。
身后唐羨之在問:“美嗎?”
文臻吸一口氣,一邊想著這密密麻麻的紫英葵機關到底只是用來觀賞還是能困住人?一邊道:“很美。”
“喜歡嗎?”
“所有女人都喜歡花。”
“喜歡的話,那就一直留下來,一年四季都能看到它,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