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只覺得滿天都在嗡嗡亂響,一片嘈雜一片妖紅,腦子里已經沒有了任何思維,只有最后那一霎一笑,水中花一般搖曳再碎成齏粉。
恍惚里有人拎起她狂奔——那洞口巨石沒來得及蓋嚴,一線縫隙里鮮紅游動,是少量巖漿滲透了進來,這洞中也不能停留。
后來她自己掙扎下來狂奔——她不能做累贅!
風聲在耳邊呼嘯,熱流在身后追逐,這個洞似乎很長,長得像是一生,一生里所有的悲歡無奈,喜悅憂傷。
她看見那一日晨間現青山,青山有佳客,一個背影便是一段風華,一霎印心版,我見青山多嫵媚,不過是因了那有緣一會。
她看見潭水深千尺,青荇水中游。水中人倒影悠悠晃晃,鏡花水月般一攪便碎。
她看見九里城背后相逢一根鴨翅破刀鋒。
她看見春光盡頭剎那群芳開遍,憑幾臨風共嬋娟。
她看見一曲琵琶驚風雨,半點殷紅染離弦。
這個洞很短,短得像是一生。
她看見無數小小青燈緩緩升起,向無盡蒼穹而去,似群星忘記大地的羈絆,終回宇宙。
她看見蛋殼的畫像獨具匠心,卻在今日才明白那不過預示命運的崩碎。
她看見滿城菊花如金甲,海上明月共天涯,他在海風中微微地笑,說一句想和你在一起已經很久。
她看見紅燭光影伴金風,墜落一霎他緊緊相擁。
她看見高崖險峻如刀劈,他于漫天妖火里遞過一朵黑虎云。
她在狂奔,忘卻身后萬千火紅妖蛇,卻記得始終緊緊攥著掌心。
那是唐羨之攀上峭壁,最后一刻也不忘記留給她的黑虎云。
不知什么時候眼前一亮,即將奔出洞口,身后燕綏大喊:“停住!停住!”
她腳步不停,混沌的腦海里一切都如風過,并不知道去處和來處。
也就沒發覺洞口漸漸轉為下行,像一個微斜的滑道,她腳下不知絆到了什么,一個趔趄跌倒在地,竟就這么哧溜溜滑了出去。
在滑出洞口前一瞬,她感覺到有人拉住了她的后心衣襟,但控制不住這樣的慣性。
嗤一下她滑出洞口,滑到外頭滾滾煙霧之中,再在煙霧之中墜落。
“噗通”。
水花濺起。
她腦間一醒,才發現自己竟然已經跌入了冰涼的海水。
那個洞直接通往大海。
她剛撲騰了一下,已經被人抱住,轉頭就看見濕淋淋的燕綏,衣襟已經燒散了,再被海水一沖,整個胸口都玉石一般在暗夜里閃光,長發也散了,長長短短披散在肩頭,襯得肌膚深雪一般透著冷意。
他身后是波涌浪急的海,遠處火山噴發后零星的火焰如紅色流星斷續劃過天幕,如末世煙花燦爛。
他在這樣的黑夜紅火里抿緊唇,眸光明亮,穿越茫茫煙塵,一瞬便抵達。
兩人泡在海里兩兩相對,于這生死掙扎奔忙之后。
燕綏捏緊了她的肩,捏得她僵冷的身軀都似感受到微微的熱與痛,那是愛與無奈在體內碰撞燃燒的滋味。
她望著他的眼眸,那山河不看花,五湖也散淡,不映紅塵不見世人的清凈眸光里,是何時藏了這萬語千言。
又是何時染了這人間苦痛?
是她帶給他的嗎?
這想法令她心驚,忍不住便要抬頭,細細看他的一切。
這動作卻讓他誤會,以為這便是邀請,他的手指緊了緊,在她反應過來之前,微微低了頭。
文臻愕然睜大眼,看見他的臉龐逼近,下一瞬,微涼濕軟的唇覆上。
像這深秋的滋味,瑟瑟微涼。
像這大海的滋味,波濤暗藏。
像這海上火山的爆發,隱忍無數載再瞬間噴發,藏在一霎驚艷之后的便是滿天不謝幕的流星颯沓。
像這身側隱于海下的石橋,所有的縱橫溝回都在人不能見處,待到月明天光之時,才漸漸露一抹崢嶸。
像這浮游大海中央的孤島,千萬年仰望星空,等待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積蓄無數年那一次心花噴射,以灼熱邂逅一霎不惜此后心內成空。
這是熟悉的吻,卻是陌生的情愛的體驗,是天意和人心角力之后的茫然,是最簡單的兩心相悅終將相通的喜悅與苦痛摻雜的滋味。
她在這樣的接觸中微微顫抖,唇的火熱與軀體的冰寒像冰火兩重天,在矛盾而難熬地交織,身體在海水中浮沉,而意識像在飛。
飛上云端,見一輪云后的月,清光迥徹,萬物在此刻纖毫畢現。
萬物隨即又隱沒,只見那一個他。
不知何時這個吻才結束,她已經如那海水飄蕩,只能掛在他臂膀上。
而他猶自不肯放開她,低首在她唇上輕輕輾轉,要將那香甜不斷品嘗。
她的魂剛從月亮上飛下來,此刻才恢復了一些理智,禁不住痙攣著抓緊了他的衣角,心里恍恍惚惚地想,此刻在海水中和他激吻,要如何對得起剛剛犧牲的人?
或許壓抑在心底的渴望太久,或許這一路奔忙辛苦太久,或許極致的經歷之后會自然地發泄或放縱,她聽從自己心底的聲音,良心卻又因此不讓她好過。
天際星光閃爍,似那一雙最后一刻猶自凝視她微笑的眼眸。
她忽然推開燕綏,轉身向岸邊游,燕綏立即游了過來,拉著她避開了漂浮物比較多的海面。
好在她運氣不錯,此時火山已經結束了噴發,雖然還是煙霧灰塵紛亂,好歹不再落火星,文臻和燕綏一爬上岸,就看見燕綏師門的那些人,都用布捂住了口鼻,連眼睛上都用水晶磨的鏡片遮住了。
她也就只看了一眼,就被那污染嚴重的空氣給逼得熱淚漣漣閉上眼睛,干脆也就一屁股坐下專心流淚。
燕綏趕上來,二話不說給她捂上口罩,順手架了一副鏡片在她鼻梁上。文臻抬頭看了一眼,發現他居然也是同樣的裝備,這讓她的眼淚流得更兇了。
這里已經是山的背面,爆發的是另一個山頭,因此相對來說受影響好一點,燕綏從懷里取出幾樣花草遞給他師兄,那中年人點頭接過,又看向她的手心。
她手心一直死死攥著,哪怕落海,接吻,都不曾松開過。
文臻明白他的意思,卻不想給,這一棵黑虎云,她又恨又不能丟棄,只想緊緊攥在手心,好像這樣死死攥住,就能留下一個念想,留住一線希望。
燕綏走過來,攤開手。
她垂下眼,手指摳得更緊了。
眼前是燕綏的修長手指,指甲晶瑩如貝殼,但這般以往一定能讓她多瞄幾眼的美色,今日卻換了她又向后退了退。
手的主人開始不耐煩,忽然輕輕一彈,她的掌心就不由自主打開,黑虎云掉落,被他順手抄住,扔給了自己師兄,
那不愛說話的無盡天門主又點一點頭,示意稍待,便帶著幾個門人往前山去了。
文臻麻木地看著,應該生氣的,卻好像都懶得生氣了,大概自己確實有點無稽吧,留住黑虎云又怎樣?如果她之前知道這玩意會導致唐羨之沒命,她早就把它踩成爛泥。
她流了一會眼淚,便站起身,默默向前山方向走。沒走兩步就被燕綏拉住,他仿佛知道她的心思,開口便是:“不用找了,巖漿會把那里填滿,那個洞已經不存在了。”
文臻站住,她自然明白這個道理,可是終究不甘心。
滿心里灼熱焦亂,似也塞了滿滿的火山灰。
她素來心思冷靜清醒,卻在此刻難以抵擋這紛亂復雜的心緒。唐羨之的訣別來得太突然,對她簡直就是一個無法接受的打擊。
這一路相伴,雖無愛意,但有名分也有情分,便不能成愛侶,也稱得上朋友。唐羨之那樣的人,便是再冷漠自私的人,都免不了要被他的善解人意與體貼細致所打動,她不是土牛木馬,也不是冷酷心腸,便縱他千般算計萬般手段,這些都并沒有直接落在她身上,也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傷害,相反,他給的愛護、扶持、拯救……樁樁件件,鮮明在目。
到如今情何以堪?
更何況如今這出事,完完全全是為了她。
她腦中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愿意想,也什么都不想說,什么人都不想見,連帶燕綏,此刻看見他也覺得五味雜陳。
她背過身去,看飄著火山灰的茫茫大海。
燕綏一直沒說話,注視著她的背影。將她的苦痛彷徨矛盾無奈都默默收在心里。
她五味雜陳,他又何嘗不內心復雜。
漂到這里,并不是他的安排,畢竟大海無情,哪能由得人的意志走。
只是他感覺到了地底的變化,推測出近期附近會有火山爆發,特意便往這個方向游了游,最后在對面的島嶼登陸。
他的師門長居海上,很熟悉這些,而且一直采集火山之火,稱為地心火,是煉丹煉藥的必備材料。
他算著火山爆發,師門必至,正好給文臻練點藥,如果可以的話,順便坑一下唐羨之。
倒也沒想借助師門的力量去圍剿唐羨之,這是他的敵人,當然他自己來處理。
他悄然半夜來到這島,果然唐羨之也來了。
他采藥,果然唐羨之發現了寶藏,也來采藥。并且在他之前發現了黑虎云。
他在崖頂,本有機會對唐羨之出手。
并不是文臻當時的目光令他猶豫。
而是這種情形下對唐羨之出手他亦不屑為。何況唐羨之要采的是黑虎云,那東西不能沾染人血。
他還打算順手幫唐羨之解決旁邊崖壁上游來的一條冠蛇來著。
倒是文臻當時的目光,做的那一系列假動作,他瞧著好笑,完了之后又隱隱有些怒氣,倒真的動了殺心。
他和她,終究還是缺了對彼此的信任。
甚至還對彼此不夠了解。
文臻看得更多的是他的不馴與恣肆,不信他會放過唐羨之。
而他當初亦不給文臻機會,將她綁了便走。
都是曾被這冰冷人間傷害過的人,無法坦然敞開心懷接納或者給予。
但未及多想,命運便自有安排,身后巖漿逼近,他和唐羨之于洞口一左一右對望時,他沒有犧牲自己成全別人的想法。
他要活著,要陪著文臻一起走,要守著她扛過這多艱人生,世間磨折如這巖漿,灼熱滾燙追在身后,可他有信心牽著她一路狂奔,快過噩運,窺見天光。
他以為唐羨之必然也是一般想法。
南燕北唐,雖然個性不同,但既能齊名,又怎會是甘于臣服命運腳下早早放棄的懦夫?
然而他最終沒想到唐羨之會那樣抉擇。
他贏了這一次,也輸了這一次。
輸在從此有了虧欠,唐羨之除非再出現于人世間,否則他終究欠唐家一個人情。無形中弱勢一分。
而皇族和唐家之間,任何一個微小的縫隙,都可能導致巨大的變遷。
他可以罔顧這人情,天家皇朝,渾若金鐵,個人得失何足道也。
但是文臻呢?
她不是皇家黑暗血腥里浸淫出來的鋼鐵怪物,她依舊是純潔美好的女子,雖不簡單卻也善良,看似剛硬實則柔軟,有點陰險大節不虧,她不可能忘記今夜的唐羨之,不可能忘記巖漿妖火之前那雙遞給她黑虎云的手,不可能忘記最后唐羨之給她的微笑,不可能忘記這足以讓她負疚和承擔一生的恩情。
當她不能忘記,他要如何辜負?
當她不能忘記,他若辜負,本就未能走在一起的兩個人,是否因此便要徹底分道?
生死,本就是最不堪承受的沉重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