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天師話音剛落,葉最便愕然發現身邊的一切有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那頭名為阿黃的青牛驟然變為一塊巨石,石上刻著兩個血紅的大字——峨眉。
孩童天師身體宛若放氣球般越變越小,最后化成一張人形白紙,飄落到巨石上。
見狀,葉最狠狠地掐了自己大腿一下。
痛!
他立即明白眼前發生的一切并非幻術,心中不禁感到一種深深的震撼。
沉思片刻后,他順著峨眉的山道拾級而上。
一路上,峨眉,這個曾經的佛門凈地,如今尸堆成山,血流成河,恍若無間地獄。
葉最見此慘狀,臉色一變,他趕緊加快腳步,尋覓起一音的蹤跡。
他從外面往里找,終于在峨眉派的大堂中見到了一音大師。
這位曾經的峨眉派掌門人被一柄利劍穿胸刺過,死死的釘在大堂椅子上。
葉最發現他時,一音胸膛微微起伏,竟然還有呼吸。
他,還活著!
“葉施主,你來了。”
一音睜開眼睛,看著葉最,輕聲說道。他的聲音很是微弱,氣若游絲,就算什么時候消失也不足為怪。
葉最飛身撲到一音身旁,哽咽道:“大師,我來了。可惜,來遲了一步!”
聽到葉最的聲音,一音嘴角露出一抹淡淡的微笑。
“世間一切皆有緣分,我至今未死,就是在等你。葉施主,你來的并不遲。”
說到這里,一音忽然神色黯淡,他蹙眉道:“不過,你的靈臺染塵,若不補救會害人害己,你可愿意聽老衲一言,一掃你內心污穢?”
葉最想也沒想,朝一音跪下,說道:“晚輩請大師傳法,救我性命!”
一音搖搖頭,柔聲說道:“說傳法,太過了!這些辦法,即使我不說,你早晚有一天也能知道,我只是提前告訴你罷了。”
頓了頓,一音眼神迷離,忽然問了一個問題。
“葉施主,你知不知道佛家禪宗有南北之分?”
葉最輕輕點頭,他有點迷糊,不明白為什么一音會在此刻問出眾人皆知的事情。
一音并沒有解釋,只是繼續說道:“當時,禪宗四祖弘忍大師讓眾弟子作偈,取其最佳者傳承衣缽。”
“弟子神秀作偈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而惠能大師聽說后,亦作偈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
“就二偈而言,毋庸置疑,惠能的境界更勝一籌。葉施主,解決你心里問題的辦法就在這兩偈中,但我觀你的天資悟性,不能勝任后者,須得從神秀的境界開始。”
“至于說具體的做法,數十年前,大明儒家出現一位圣人王守仁,他的知行合一,你可以看一看……”
一口氣說到這里,一音張嘴嘔出一大口鮮血,他整個人的精氣神越發萎靡。
“大師——”
葉最忍不住大叫,他實在不欲眼前這位淳厚長者就此死去。
一音抬起手,微微搖擺,他張嘴艱難說道。
“葉施主,生死別離皆由天定,人豈能逆?你且看開些!只是,今日老衲死期將至,有些謊話,你便當著我面糾正,否則對你將來的修行不利。”
葉最聞言,如遭雷擊,他著實沒有想到一音在瀕死前還為自己著想。
當下,他一邊抽泣,一邊說道:“大師,對不起,我騙了你!丁敏秀丁師妹,我跟她之間什么也沒有。”
他這話甫一說出,頓時便感到仿佛有陣清風從自己心里吹過一般,舒服極了。
一音點頭,隨即又苦口婆心的勸道:“葉施主,老衲死前再奉勸你一句,有些事,你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你的路,最好還是順心而為。”
葉最重重的點點頭,他會把今天一音說過的話銘記于心。
這時,一音臉上露出一絲難色。
他幾次張嘴,最后苦笑著說道:“葉施主,老衲這一輩子沒有求人什么。今天,有件事,我想求你務必答應。”
葉最想也沒想,咬咬牙,道:“大師,這事只要不違背我的良心,你說什么,我都應下了!”
一音臉上第一次出現開心的笑容,他隨后說道:“我想你在十三年后去洛陽城,娶一個賣身的女孩為妻!”
“啊?”
葉最一怔,心里詫異極了。
“答應我!”
之前,一音面上都是無喜無悲,心中亦古井無波。此刻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忽然激動起來,緊緊抓住葉最的衣角。
葉最吃了一驚,他來不及想些什么,連忙說道:“大師,這事情,我答應你了!”
“好!好!好!”
一音一連說出三個好字,臉上的表情凝固,抓住葉最衣角的手臂亦無力的落到地上。
葉最當即用手探了探一音的鼻息,發覺他已經沒氣了,立即嚎啕大哭起來。
他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等葉最反應過來,他方才發現自己居然已經為所有的峨眉派弟子挖好墳,只待將尸體放進去。
葉最一邊輕輕的將所有死者的亡軀放入墳中,一邊替他們念度人經。
而等到葉最埋葬了一音大師以后,他的眼神霎時間變得極為兇惡。
他不發一言,直愣愣的朝山下走。
當他走到山腳時,發現那塊刻有峨眉二字的圓石上正坐著一個人,年齡十七八歲,卻有一雙出塵脫俗的清澈眼神。
“你要去對付滅了峨眉的敵人?”
石上的那人輕輕的問,他的聲音宛如一陣清風,縹緲悠遠。
葉最點點頭,沒有說話。他認為一音對他有恩,他必須得為恩人報仇雪恨。
“那你狠我嗎?”年輕人忽然說道,“如果我早說一刻鐘,一音就不會被孤獨無敵殺死。”
“你是張天師?”
葉最仔細的打量著年輕人,他卻怎么也不能在其的臉上看出之前孩童面龐的一絲一毫。
年輕人沒有回話,只是將之前的問題再說了一遍。
葉最想了半天,終于還是搖頭否決道:“我不會。倘若不是你的消息,我恐怕連一音大師最后一面都不能見上。”
“再者,要不是你,我也不知道自己心里會有如此大的問題。不過,我心里的確很不甘!但一想到,你是道士,他是和尚,不滿就全消散了。”
張天師深深的看了眼葉最,緩緩搖頭,道:“你錯了,對我而言,佛本是道。一音之死,乃是天命,我不能改,也不想改。”
“你知道嗎?這就是我們兩個的不同,我修的是道教,而你修的是道。道教講承負,前人做事,連累后人。若是沒有后人,就報在自己身上。”
“一音慈悲為懷,一心度人。他收了太多作奸犯科的大盜賊寇做弟子,天理循環,報應不爽,峨眉藏污納垢自當被滅門。”
“其實,你的母家也是如此,前幾代作孽太重,弄得倫家命中絕后。若非你出現,恐怕現在你姐姐已經懷上孽子,難產而死。”
“至于她生下的孩子,父家母家都罪孽深重,出生后不久,便為生父親手捂死……”
葉最只聽得滿頭大汗,他正待開口求張天師幫他姐姐度過難關。為此,他愿意替張天師做一切不違背自己良心的事情。
這時,張天師像是看透他心里在想什么,開口道。
“你放心好了,你姐姐如今正在龍虎山做客。你們雖然看似走的是同一條路,但她的目的地是龍虎山,而你則是峨眉。”
說到這里,張天師忽然指著腳下的石頭,說道:“我知道你報仇心切,所以特地為你準備了坐騎。你且到石頭上來!”
葉最依言而行,登上石塊。
“呼——”
他忽然感到腳下一震,然后猛的發覺整個人水平升高數百米。
他張大嘴巴,腦海里有一堆問題想問張天師。
這時,他才發現身邊空無一人,張天師不知道什么時候就不見人影。
他苦笑著朝腳底下看,想知道自己究竟踩著什么。
這一看,他又吃了一驚。
原來,不知道什么時候,他腳下的石塊已經變成了一只遮天蔽日的飛鳥,一雙翅膀連綿數千里。
勁風嗖嗖從耳畔刮過,葉最還沒適應下來,腳下的鳥就驟然收起翅膀,垂直墜下,將葉最驚得是魂飛魄散。
幸而,就在巨鳥碰到地面的一瞬間,化成一張白紙,葉最則如瞬移般穩穩的站在地面上。
可他的腦中依舊一片空白,雙腿卻不由自主的打顫,跌坐在地上,半天沒有站起身。
好半響,他才從這次恐怖飛翔的陰影中恢復過來。
葉最放眼四周,愕然發現,原來自己所處的地方正是無敵門的總舵大門外。
從峨眉到無敵門總舵,步行需要三月,騎馬也得一個半月,如今他從峨眉抵達此地,前后不及一炷香時間,葉最不由得對張天師的能力更加欽佩。
只是,這種欽佩中暗暗的藏著一種逃避的情緒。
如果可以,葉最當真希望自己不要再見張天師,哪怕只是一面。
只是世事難料,葉最沒有想到,就在未來不久以后,他就會自投羅網,親上龍虎山,去向張天師尋求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