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大壯問陳長壽借了一輛車,帶著虞美人當晚就趕回了侉子壩。當他們爬上后山那片山坡的時候,頭頂的天空已經掛滿了星星。
那里是當初埋虞剛的地方,虞剛夫婦的骨灰遷去了烈士陵園,但墳還保留著。侉子壩的人從他們家里找出夫婦二人生前用過的一些東西,埋進了土堆里,又立了塊碑,刻上“英雄虞剛夫妻之墓”的字,立碑人是“侉子壩體愚民”。
如今在那座衣冠冢的邊上又多了一座墓,也立著碑,碑上刻著“恩昆公之墓”。老恩昆那根黑色天然龍頭烏木拐沒有和他的骨灰一起埋進土里,就直愣愣地插在碑前的地上,好像在土里長了根一樣。
兩塊石碑在星光下發著蒙蒙的白光,像兩個穿著素白衣服的土地山神,其中一個還拄著拐。他們將一直站在這里看著、望著、守護著山坳里那個小壩子世世代代子子孫孫。
在恩昆公和虞剛墓的后邊還有一個小丘包,微微隆起沒有立碑。那是勒毛的墳。老恩昆在勒毛死了以后猶豫了很久終于還是決定把他埋在虞剛的墳后邊,說這里有正氣,讓他來世投胎可以做個正直的好人。村里人要給勒毛也做塊石碑,老恩昆卻說他沒有資格立碑,只配蓋一點薄土。
勒毛入土的那天,老恩昆在山上守了一夜。壩子里的人擔心他,輪流去看他,卻看見他一直坐在虞剛的墳前。他對人指著旁邊的地說“我死了以后就埋這兒,不要立碑,把我的拐插地上就行。”
壩上人遵照他的遺囑把烏木龍頭拐插在了墳頭,卻還是給他豎了塊碑。烏木拐就代替了墳頭的萬年青。
史大壯拿出玉桑婆娘臨時幫他準備的香燭紙錢和水果酒菜,虞美人這回沒有再哭,只是乖乖地點了三根香,對著老恩昆的墳跪下去磕頭。
紙錢燃起的火堆照亮了墓碑。火苗呼呼地往天上竄,仿佛竄高了就能變成星星永生不滅,但很快就變成了黑灰的塵沫在風中亂飛。
虞美人不明白恩昆公為什么要把拐插在墳前,她用手摸了摸拐頂上那未經雕琢的天然龍頭,那里是常年被人握出來的包漿,滑膩膩油亮亮,在火光中反射著幽光,仿佛真龍睜開的眼睛。
她感到手上傳來一片冰涼,那是深夜的露水滲進了皮膚,隨即這冰涼就被潛藏的春光般游離不斷的思念給化開,一些溫暖的東西從心底里升起,迅速擴散到她的身,通過她的手和烏木拐上傳來的來自地底的力量融合在一起。
枯木在黑暗中逢春,綠色的芽孢突破死皮和包漿的封鎖,綻開一片片綠葉。
史大壯不可思議地睜大眼睛,看著那根插在地上的烏木龍頭拐變成了墳前的一顆常青樹。
生命的力量正在黑夜里擴散,野草在窸窣生長、花瓣噼啵地開放、藤蔓悄悄爬上了樹梢,驚醒了棲息在樹上的鳥兒。鳥銘蛐響,沉睡在黑夜的一切突然蘇醒,在山坡上奏響了生命的樂章,仿佛貝多芬的第二交響曲,一切都生機勃勃,一切都充滿了希望!
直到老恩昆悄然出現在墳頭,史大壯才確定這不是現實。然而他沒有從夢中驚醒,而是看著老恩昆笑吟吟地走向美人,撫摸著美人的頭發說“長高哩,長大哩!”
紙錢的火焰還忽明忽滅,老恩昆踏上火堆,身體隨著火苗飄飄忽忽地往上飛去,一直飛到了天頂,化作了一顆星星。
天上的每一顆星星都變成了一張人的臉,史大壯看見了虞剛,看見了孟巖,看見了那些曾經死去的戰友們,他們都在天上看著他,對他微笑。
這時候,他聽見虞美人忽然說了一句話“大爹,我不回吳中了。”
史大壯猛然驚懼,一身冷汗澆透了身上的衣服。他沒有回應美人的問題,朝黑暗的山林里看了一圈,確認四周無人后問道“你什么時候學會控制夢境的?”
虞美人說“杏姐姐和菁菁嬢嬢都教過我,但真正教會我的是青木耶耶。他把我從麻粟壩救出來的時候,我摘了八十一朵罌粟花。過了很久以后,我才明白青木耶耶那時候就已經在教我本事了。”
史大壯松了一口氣,只要是青木教出來的就沒事。他雖然不是覺醒者,但自從認識青木以后,對精神力也略知一二,只是沒想到虞美人的精神力已經這么強大。
“你剛才說什么?”史大壯不確定那句話是自己在夢里的幻覺還是美人說的。
虞美人緩緩把放在龍頭拐上的手移開,認真地說“大爹,我不回吳中了,我要留在侉子壩,這里才是我的家。”
史大壯萬分驚訝,又深深責備自己這三年來因忙于工作而沒有照顧好丫頭,不然她何以有這樣的想法呢!
當他借著微弱的火光和星光再次審視虞美人,看見她側臉的輪廓,才發現女孩已經不知不覺地長大,再不是三年前那個在恩昆家的院子里不肯叫自己大爹的瘦小丫頭了。
他聽出了她的固執,這種固執從小就在她的骨子里,根深蒂固,就像當年的虞剛。
“可是……”史大壯還是試圖說服她,“你還要讀書,要考大學,將來要有出息,你爸,你媽,恩昆阿公都在天上看著你呢!何況吳中還有
那么多喜歡你關心你的人,還有你的同學和小伙伴……”
“我會去看他們的。”虞美人抬頭看天,仿佛在和天上的星星交流,又喃喃自語,“這里才是我的家!”
史大壯還想再勸,但虞美人忽然拔起了老恩昆的烏木拐,恍惚間大地震顫了一下,仿佛滿地的生機都被虞美人攥在了手里。
畢生花坐在長江路新如花酒吧的吧臺上,品著小齊調制的依舊沒什么長進的雞尾酒,看著閃爍的燈光下迷醉的客人,恍如回到了柳營巷開酒吧的日子。
她看見那根木頭就像木頭一樣杵在老樹下,雞窩頭上趴著一只餓壞了的烏鴉。然而忽然間一陣狂風大作,風中的巨人伸出手把大樹連根拔了起來。
酒杯落地,發出清脆的響聲。畢生花卻已顧不上別人投來的奇怪的目光,沖出了酒吧的門,攔下一輛出租車,直奔柳營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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