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雙足從不沾地,因而我們總是在樹上“幽會”——當然,這對他而言是無可奈何的、罪惡的行為,如同深知酗酒是錯卻不由得沉溺于此。
天使是神使,他們從不開口請求。
但他每次都問我:“你何時能夠解開我足踝的鎖鏈?”
我當然不回答。
有天夜里,天上掛著明亮的圓月,一匹孤狼在叢林間游蕩,凄涼的長嘯,讓別人知道它是惶惑的狼人。
“若神真如人類所言,是全知全能,是博大慈愛,人類就不該被痛苦所擾——事實卻并非如此。盡管這樣,人類還是一味夸大他的神威,仿佛沒有一個偶像便會活不下去,”我望著那只狼人,對他說,“甚至連吸血鬼和狼人也祈求他的寬恕,認為自己存在于世是一種罪愆。可他并不庇佑他們。”
我說著瀆神的話,用手指尖撫摸他的翅膀。
我湊到他的耳邊輕聲說:“上神也沒有察覺你的困境和苦難,施予你解救。”
長槍赫然抵在我喉口,要斬斷我的聲音——看樣子他終于忍無可忍了。
我舉手投降,嬉笑著后退,在月光籠罩的世界消失,跳下古木的枝頭,回到被陰影遮蔽的大地。
我看著他離開,透過樹木的枝椏,他如同一顆上升的流星,消失于天際。
等到我再分不清那些星辰,它們閃爍地太厲害,我終于把頭低下來,將視線落回周身。我心情不壞地伸手去折一枝嫩芽。在這時候,從我背后響起了“它”的聲音。
“看來,你為了自己找到一個了不得的消遣。”
如同黑色綢緞般美妙的嗓音,醇厚如沉雪寒冰。
是“它”的聲音。
本能讓我迅速轉頭,顯得不夠柔韌有余,暴露了心中的不安,與力量弱小的隱憂。
它是一片黑暗,是在黑暗中燃燒的熾焰。
“哎呀,這不是……”
我笑著對它行禮,將右腿踏到左腿前一步,以黑蹄的尖端點地,微微屈膝、彎腰,將兩側的小臂打開,攤開手掌——這是示意自己不含敵意的行禮方式,與人類間尋常的握手禮、上神教的獻心禮沒有什么區別。
“這不是艾瑞納大人嗎?”我笑著說。
艾瑞納——斗獸場。這是它的名字。
它是一個真正的魔王,擁有自己的仆從和信徒。
它的強大在于它知曉用何種方式令自己滿足,它喜愛收集人類的靈魂,改造它們而不是以破壞它們為樂。
它活得很長久。
等到魔法濃度無法支撐天堂與地獄的存在之后,世界秩序崩塌又重建,它仍然過得很好。我想它肯定還活著,不過我有很長時間沒再聽到過它的消息。
至于那時候,那個月圓的夜晚,當然,彼時它是一位赫赫有名的魔王。
“這兒是您的領地?”我問道。
它笑了笑:“我現在是一位人類伯爵。所以,是的,這是我的領地。”
它非常美,且永遠是那副體面的樣子,打扮成人類的貴族。我甚至從未見過它原本的模樣——也就是,惡魔的模樣。它的美總是太過、絕不追求平和,連身為同類的我都不免要心動。
“那么我就是爬到了您的樹上了,我需要向您納稅……之類的么?”
“不,不用。”它將披著的外袍抖落一下,撣掉上面的露水,優雅得不可思議,“我感到有天使在此地久停,于是過來看看,卻沒想到會看見你您。我很久沒有見過您了。我以為您侍奉著誰,或是陪伴在地獄之主身側。”
“并不。我只是隨處游蕩罷了。”我如實相告。
“想必您過得十分愉快。”
“無論如何,自然是比不上您。”我笑著奉承,心里則并不真這么認為。
“以天使取樂,這可不容易。”
“我沒有什么深謀遠慮,做的也總是目光短淺的小事。”
它用那雙鮮紅的、惡龍般的眼睛將我打量。始終掛著寧靜的微笑。他們總說它會是下一個大地的主人。它的確強大無比。
我向來欺軟怕硬,因而自然不欲與其繼續待在一處,在贊美幾句此地的風光后,便很快從它的領地里溜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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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惡魔當然不會是好兆頭。
倒霉的是,似乎對我而言這條規則也沒有例外。
在那個月圓之日后,我有好久沒能再見到令我心心念念的小天使,我倒是去人類的村鎮里尋到了那只小狼人,從她那兒找來不少樂子。她的母親是人類,被狼人強暴而生下她。
最開始她的母親每到滿月之日,就將她用鐵鏈拴在地下室里。后來她的母親死了,她很難關住自己,總會不由自主渴望奔跑在月光之下,而這很快引起了鄰人的恐慌。于是她便開始四處流浪。
我和她說,若無意外,狼人的壽命是很長的。雖說不是不老不死,但也遠比常人要長。
她似乎并不知道這一點,在聽我這樣說之后,露出不可置信的痛苦的表情。
“我還要忍受那么多年的痛苦嗎?”
“你為何覺得自己痛苦呢?”
“我與常人不一樣。我永遠也不會有故鄉,永遠也不會有家。我甚至還可能傷人,最終做出瀆神的事。”
“這倒也說不準吧。”我摩挲著下巴——我裝扮成一個年輕的占卜師,蓄一層羊羔毛似的短短胡須。
她搖搖頭,低頭望著自己的身體。
平心而論,她還算是個不難看的姑娘。
“這世上有著各種各樣的群體,沒準哪天你就流浪到了一個狼人們共居的小村莊。完全不必為此沮喪。”我建議道,“因為你是一個虔誠的教徒,而教義不允許你們隨意處置自己的軀體和靈魂,顯然你便走不了向惡魔效忠,或是自殺的道路。”
瞧啊,惡魔也不是純粹的混蛋,當它們無意作惡的時候,也會提些中肯的意見。
“您說,上神為何要創造狼人這樣可怕的東西?是因為它們有罪嗎?是因為它們曾在很久以前觸怒過他嗎?”
“我想不是。”我并不打算向她解釋太多,因為我扮演的角色也是切翁的信徒,“并且我認為狼人不一定是上神創造的東西。你想,你們似乎并不受到他的庇佑。”
“可是上神創造了世界!他創造了天地、風雨,然后創造了植物、動物和人。”
這種說法,無疑是人類對切翁進行神圣化和傳說化后的結果。
我有些憐憫地望著她。但我還是不打算說得更多了。
——關于那些“不死族”不可歸的家、關于日漸散逸的魔力源流,這些事情與她是無關的。她的思維是人類式的思維,她在意的是自己能否獲得愛和家園,能否與人類群體的普世價值觀相適應;她不是不死族,因而她的快樂和期望也與我們不同。
至少那時候我這樣認為。
“無論如何,我祝福你,小姑娘。”我說。
當然,惡魔的祝福從來是無用的東西。我也只是這么說一說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