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當他疑惑為何杜麗·楊會出現在這里的時候,他也突然意識到另一個聲音屬于誰。
——那是克勞蒂亞·墨菲斯托的聲音。
他心里有不好的預感。
他一向與她十分不和。
這種不和并非因為二人有過齟齬,而是因為互相不對眼。這是一種微妙的不和,近似于本能的厭惡。
在意識到自己正被她注視著的瞬間,他就已經感到強烈的不適,渾身起了雞皮疙瘩。
然后他眼前的布條被一把扯開。
果不其然,是克勞蒂亞那雙白血病人般紅色的眼睛——她盡管長相很美,但品味完全不對他的胃口。
她站立著,而他坐著。
她俯身看著他。
杜麗·楊站在她身后幾步的位置,臉上浮現恐懼的神色。
“你們到底在做什么?”他克制怒火與不安,盡量以嚴肅平靜口吻開口質問,“你們兩個人是怎么將我弄到這里來的?”
這個問題剛問出口,蘇和央便意識到是一個有些愚蠢的問題。
不過他現在確實沒有閑心考慮別的事情。
他的太陽穴仍感到脹痛。
對方是給他注射了藥,還是直接將他打暈的?
女人做得到這種事嗎?
果然,克勞蒂亞很不饒人地歪了歪頭,裝作一副天真無辜的樣子:“這里可不是什么‘這里’,此地就是您的王國呀,蘇和央先生!”
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稱呼他為“蘇導”。
蘇和央這時才開始留意四周。
這里很暗。
頭頂上的頂燈只亮著正中間,而且很高,以至于只投下朦朧的光束。
他朝四周看去,同時察覺令自己感到熟悉的氣味是怎么回事——是化工材料、顏料、塑膠以及家用消毒水——是347號工廠的氣味。
他收回目光,轉動手腕,發覺繩子纏得十分緊。
“你們兩個人什么時候關系那么要好了?”他故作悠閑地問。
在這種時候,蘇和央依舊不想落到下風。
“如果你們是想要錢的話,為什么不直接和我說?年輕人遇到困難,我一定會鼎力相助。”
克勞蒂亞笑了笑。
杜麗·楊仍是一副畏怯的樣子。她甚至往后退了半步。
“我們兩個人關系是很好。不過,這里可不僅僅只有我們兩個人哦?”
蘇和央的眉毛動了動。
“你們還有別的幫兇?”
“幫兇?”女人哈哈大笑起來,紅唇里是鮮紅的舌頭和慘白的牙齒,“不不不,要說‘幫兇’的話,在這里就只有我一個人應當被稱作‘幫兇’。此外,還有‘仲裁者’與‘執行者’,其余的全部都是原告。”
“原告?”
“對。原告。”女人忽然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這種無理的行徑令他臉色陰沉下來,“而您,當然就是被告。順便說,是我把您抓到這里來的。我是魅惑男人的夢魘之魔,說到底,如果你當初就選擇對我下手的話,事情恐怕就不會這么麻煩了。”
“你在說什么?”
蘇和央的眼神越來越陰狠,逐漸將儒雅大方的外殼褪掉。
“杜麗·楊可一點兒都不喜歡你哦。”克勞蒂亞說,“不過,我清楚你并不需要她喜歡你。你只是希望擁有一個年輕、美貌、乖順,任由你掌控的人偶——以妻子命名。你的第一任妻子違犯你對‘乖順’的需求,所以你殺死了她吧?”
蘇和央不可置信地看向這個對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女人。不明白從她嘴里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
“胡說八道。”他嗤笑道。
“我可沒有胡說八道。”女人冷冷看了他一眼。
她繞著與他捆綁在一起的椅子緩緩饒了一圈,手指劃過他的喉嚨和后頸。
“你的第二任妻子,不能滿足你對‘年輕美貌’的需求,所以你現在要和她離婚,不是嗎?我是不太懂,但是聽說,被洗腦和掌控的人如果被拋棄,那種痛苦難以言喻。就像貝殼被寄居蟹掏空后,又被寄居蟹拋棄。”
她笑嘻嘻的聲音從他背后傳來。
男人的脊背冒出冷汗。
“好啦,現在也不該總是我在說話。有請原告開始發言。”女人拍拍手。
隨即是一陣寂靜。
周圍太暗了。
但他仿佛能聽見無數的呼吸聲。
他關于《沉默水壺》“最后審判”一節的場景構思忽然浮現眼前。
他相對原作進行改編,其中“審判章節”就是最大的改動地。為了迎合主流價值觀,他打算賦予主人公更加強烈的“受罰”與“負罪”之感。同時糅合進希爾維本土上神教遺存下來的諸多習俗,賦予觀眾以神秘法庭的暗示。
他抬起頭看著杜麗·楊。
很奇怪,這似乎是一種全新的視角。他此前從未這樣看過杜麗·楊。
她的臉龐突然顯得陌生。
似乎不光是克勞蒂亞、不光是這個經過改變后變得莫名其妙的“蘑菇屋”,連杜麗·楊都與他印象中的少女不符。
“您是怎么想的,杜麗·楊小姐?”女人站在他的背后,問站在他面前的少女。
少女已經退到黑暗的交界處。
她聽到女人這樣問,于是將低垂的視線緩緩抬起,放在蘇和央身上。
蘇和央“了解”杜麗·楊。
杜麗·楊只有在開始表演后,才會坦然地注視他人的眼睛。而在日常交流中,她是一個連直視他人都需要克服畏懼心理的懦怯女孩。她被教育過,知曉禮儀的規則,因此如果非要她表達尊敬的話,她會微微仰起頭,強迫自己緊盯住對方的眼睛(也或許是鼻梁)。
杜麗·楊曾經說過,因為這個毛病,她記人臉很慢——因為她下意識會逃避。
而此時此刻的杜麗·楊卻在真正地看他。
打量他、觀察他、凝視他。
然后少女用顫抖著的、沙啞而帶有少女甜美感的聲音說:“我經常在想……如果蘇先生突然死掉的話就好了。”
蘇和央花費了幾秒鐘時間,才徹底理解少女的意思,并且意識到少女在說出這句話時,完全不曾抱有玩笑性質和表演性質。
“杜麗?”他不可置信地開口,發現自己的聲音因為怒火而燒灼得無比刺耳。
“是的!”少女突然大聲叫起來,并且猛地偏過頭去,而舉起手臂指著他,“是的,是的!我就是這樣想的!我每天都在這樣想!我想……要是蘇和央死了,我就不用再見到他了,我就不用再拍電影了,媽媽也不會逼我了,一切就會好了!我期盼著他去死!”
少女慢慢跪坐在地上,捂著臉哭泣。
克勞蒂亞的腳步聲響起來,重新繞過半圈,來到蘇和央面前。
她的身體擋住了坐在地上哭泣的杜麗·楊。
蘇和央現在只能看到她一個人。
他忽然發現她的背后居然長著翅膀。
漆黑的、蝙蝠翅膀。
不像是制作出來的道具或是立體投影,而像是真正擁有溫度、流淌著血液的翅膀,在黑暗里緩緩扇動。
夜魔……夢魘……
“第一名原告希望給予你死亡。”妖魔輕輕頷首,“那么,第二名原告會怎么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