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第一次看見杜先生,萬長生就對對方眼中的倨傲、冷漠印象深刻。
其實現在也沒熱乎到哪里去,甚至連會上那種仿若路人的順口帶節奏都比不上,還是帶著相當的居高臨下。
有些心思敏感的毛頭小子,說不定就炸了。
萬長生不會,就像剛才結束時候,幾位領導特別語重心長的跟他握手叮囑,到了平京也要拿出蜀川優秀學生干部的形象來,他都沒什么感激涕零。
現在也不會覺得自卑。
溫和的笑著說好,還跟已經悄悄撒開手的范校長說了抱歉,然后才跟著杜先生隨意的走進旁邊一間會議室,也就能坐十來個人的那種洽談室,萬長生甚至看了眼旁邊落臺,確認暖水瓶啥的都是空的。
杜先生卻看成是習以為常的對他討好,自顧自坐下:“別以為你去搞定個地級市的學校,搞點小名堂,就可以配得上小雯,你還差得很遠,但這波運作是可取的,爭取大學這四年時間,確確實實的把這個美術生高考的事情做出成績,以后的路才好安排。”
萬長生空著手過來坐下,隔著兩三個座位的距離:“我稱呼您杜老師吧,實在是沒想到會這樣遇見您,首先感謝您今天在會上的提攜指點,其次我解釋個重點,我跟杜雯之間僅僅是朋友關系,我從來沒有對她有非分之想,但非常敬佩她的才華和聰明決斷,這對于我這樣的鄉下小子來說,用癩蛤蟆看天鵝來形容,我覺得都不夠,我在家鄉早就有婚配了,小地方的習俗還比較落后。”
前面幾句話,杜先生面色已經有點受用的變化,后面又冷冽,轉頭像看著個騙財騙色的小白臉。
萬長生依舊不怕:“知道我為什么會全力以赴的幫助杜雯學習美術嗎?見到她的第一天,所有人,包括老師、教務主任,看見她走進美術班,都覺得她是圖新鮮來玩的,可我當時就好像看見個溺水的孩子,有點絕望想抓住點什么,所有人都覺得這么漂亮的女孩子做點什么都理所當然的是個花瓶,可她不是,她很有……可以用野心來形容吧,所以我跟她合租幾個月的公寓,共同學習生活,各取所需的學到很多東西,但絕對沒有涉及私情。”
四十多歲的杜先生保養得非常好,標準體制內官員穿著打扮,每個細節都合乎他的身份位置,不會被內行輕視,也不會被領導感覺不舒服,這會兒目光基本上都在觀察萬長生,嘴角自然的拉起點嘲諷笑容,也許他看過的聰明人太多。
萬長生這擅長漂浮走位的打野伎倆,都逃不出他的眼睛。
不在乎對方對自己觀感的優勢,萬長生就能無欲則剛:“我畫了十多年的畫,打石頭做泥菩薩塑像,杜雯有個喜歡撐下巴的動作給我印象很深,她告訴我說是您在她小時候打過幾次脫臼,雖然我父親去世得早,但我的家庭還算美滿,比杜雯幸福得多,起碼她的感受不太好……”
一直鎮定自若的杜先生,在聽見女兒受傷的時候眼神終于慌亂了下,繼而用更加強硬的腔調反擊:“你有什么資格來談論我們的家事!”
萬長生更溫和:“疏不間親,我沒資格說您和杜雯的家事,僅僅是轉告下,我知道她的一些心情,作為朋友,我期望她能過得更幸福,也不要因為遇見個稍微真誠關心她的人,就誤以為是感情值得托付,她才十九歲,就這么堅強面對很多東西,私底下肯定更需要家庭溫暖。”
始終帶著點冷笑表情的杜先生,使勁皺眉,也許想用他極富經驗的閱歷,觀察眼前的年輕人到底是奸詐偽裝,還是傻。
萬長生干脆自曝:“這次要去平京的什么獎項我是真不知道,我也不圖這個,我不是資料上說的什么貧困生,稍微查一下我剛才說在觀音村生活長大的情況,不敢跟城里比,也算是個小富農,是學校想當然的以為我高中畢業兩年是家里沒錢才沒去讀大學的,現目前我最重要的事情就是高考,然后進蜀川美術學院,未來我跟杜雯之間會越來越少的淡化聯絡,她在平京會成為優秀的服裝設計師或者別的藝術家,我也很祝福她能遇見真心給她幸福的生活伴侶,最后再次謝謝杜老師今天的指點,受教了。”
說完,居然起身自己走了!
鑒于他這番話里面透露出來不少信息,杜先生皺眉思索抬頭,才發現萬長生真的走了。
這時候肯定有點確認,這個小眼睛年輕男生有點傻。
他到底明不明白現在的局面意味著什么?
任何人的成功,除了自身努力和各方面條件,也必須要考慮時代運行的機會環境。
白卷可以當英雄的年代,和現在素質教育成為重中之重的政策,萬長生目前的基本盤可以說是千載難逢。
如果輔以省里,還有部里的實際支持,是能夠做出錦繡文章,甚至未來官運亨通的!
居然就這么走了?
還有,還有,開始看見跟那個女人挽著手的情況都沒來得及問呢!
一個人坐在會議室的杜處長,起碼呵呵呵的冷笑了好幾聲,才想起來摸出手機,打開女兒微信的時候,忽然動作慢下來,有些輕柔的翻看了下前面寥寥無幾的對話記錄,基本都是非常公式化的,大概說個自己的狀況,毫無父女之間的溫情交流。
四十多歲的帥氣男人,起碼在那里坐了好幾分鐘,才選擇撥打電話,用盡量慈愛的語氣開口:“小雯嗎……”
讓杜雯吃了一驚,充滿警惕的:“對……你干嘛?”
父女之間原來已經變成這個樣子,杜處長苦笑著開口:“我……突然意識到我這個父親,做得有些慚愧……”
杜雯果然冰雪聰明,只瞬間反應就命中靶心:“你……跟萬長生見面談話了?”
杜處長真的有種重新認識這個女兒的感覺,好像就是一瞬間,突然意識到女兒長大了,還如此出色,甚至比杜雯考上清京美院的時候還要感觸,畢竟在他思維模式中,那是他運用各種關系運作出來的結果,早就習慣性的抹去了杜雯那些努力。
感慨得深呼吸好幾下,才帶著深情:“我,你這個周末回蓉都來么,我很想當面給你道歉,亡羊補牢未為晚也,我們可以重新調整下……”
沒想到杜雯干凈利落:“我想不用這么感情用事吧,他這次到蓉都是什么事情,看樣子你們還談得不錯?”
遞出橄欖枝的父親,又有些煩躁:“我在跟你說正事!”
杜雯隔著電話好像輕笑了下:“原生家庭的教育,會伴隨一生,童年的陰影,不會因為長大成年就忘得一干二凈,反而會越來越十年怕井繩一樣時刻都在提醒我,我努力自立自強,做個優秀的人,這也符合你的要求,而不是當個你瞧不起的花瓶,這就是你給我的最大成就,其他的我們就不用浪費時間去畫蛇添足了吧,這樣保持距離挺好的,還是他教我的呢……”
杜處長終于把自己莫名其妙的惱怒全都轉嫁給那個鄉下男生:“他說他有婚配了?搞半天是你在纏著他?”
杜雯真的豁達了,還哈哈哈的笑了兩聲:“有點丟臉,但事實就是這樣,真正愛的還未見得能得手,這種感覺你應該比我清楚吧?”
父親沉默了。
好一會兒才開口:“他這次很可能會在全國五四青年節表彰大會上獲獎……”
杜雯真是沒忍住的吹了聲口哨,非常驕傲自豪的那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