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風呼嘯，黑云蓋頂，暴雨傾盆，像是天直接被捅了一個窟窿。
風變得越發大了起來，船只已經不能再航行了。
十多名士兵，彼此抱著團，緊緊簇擁著谷小白，將谷小白圍在正中。
暴雨如同瓢潑一般，將他們早就已經澆成了落湯雞。
谷小白雙手緊緊捂著自己的耳朵，屏蔽所有的風雨雷電，只讓那宛若風暴心臟的次聲波，穿過自己的身體，震動自己耳道內的纖毛，感知每一分震動。
鄭和和幾名使臣就在船樓的出口處，將自己綁在門框上，側著身體，看著這邊。
事實上，此時此刻，狂風暴雨之中，他們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聽不到。
只能看到那十幾個模糊的影子，以及被簇擁在中間的谷小白。
甲板上，數十號船工，在拼命地拉扯著風帆的繩索，控制著風帆的方向。
他們的雙手早就已經磨得血肉模糊，甚至出去了感覺，卻依然在咬牙堅持。
風浪卷起了海水，天上降下來的雨似乎都是咸的，和血混在一起，痛徹心扉，卻已經感受不到了。
此時此刻，只爭一息！
鄭和的身邊，老船工幾乎是在哭著哀求：“降帆吧！該降帆了！”
再不降帆，船會翻的！
真的不能再繼續下去了！
鄭和轉頭，看向了那被十多個士兵圍住的谷小白。
“再等等！等小白！”
“等等！”
“再等等！”
突然，谷小白睜開眼，然后大喝一聲：
“降帆！”
他的聲音太小了，暴風雨中，誰也沒聽到。
“降帆！”
“降帆！”
士兵們一起大聲喊了起來。
旁邊的船工慌忙去解繩索，但時間已經來不及了。
谷小白反手，從跟在身后的士兵腰間，拔出一把長刀，“噌”一聲，將粗大的纜繩砍斷。
“咚”一聲，沉重的硬帆，重重地砸在甲板上。
“降帆！降帆！”吶喊聲一聲又一聲，十多面大大小小的帆，迅速降下。
谷小白伸出一只手，天空中，一座巨鐘浮現，“duang……”一聲，沉重的鐘聲，突破了狂風暴雨，突破了電閃雷鳴，遠遠傳了出去。
“嘩！”一聲，附近的另外一艘船，也將帆降了下來。
但再遠的地方，已經看不到了。
暴雨，像是垂天幕地的簾子，將一切遮蔽起來。
此時此刻，谷小白只能寄望于，其他的船只能夠聽到這鐘聲，能夠跟上他們的步伐。
隱隱約約，谷小白聽到遠方傳來了號角的聲音。
那是約定的信號，但他只聽到了幾聲，再多的，就也聽不到了。
但此時此刻，谷小白卻已經無法顧及那么多。
“保持船向！”谷小白伸手，指向了西方，嘶吼著：“一定要保持船向！”
櫓工和舵工，拼勁吃奶的力氣，轉動著沉重的輪軸，在暴風之下，船只艱難地轉向。
大海之上，風暴之中，像是有一根看不見的磁極，讓所有的船只，慢慢轉向了同一個方向。
以這個時代的船只的堅固程度和防翻能力，絕對不可能側面迎著海浪，必須順著海浪的方向。
然后，真正的風浪來了！
滔天的巨浪，宛若一堵堵墻一般拍了過來。
浪頭甚至比船身還要高。
“嘩”一聲，打在甲板上，滿地碎銀。
然后還不等甲板上的浪花退去，下一波的巨浪又已經撲面而來。
谷小白這個身體，人小又瘦，差點被大浪直接拍飛了出去！
“快進來！”鄭和腰間系著繩索，一把抓住了谷小白，將他扯進了船樓之中，然后緊緊抱住。
能做的一切，都已經做過了。
接下來，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鄭和艦隊旗艦，這艘可以在六百年前，嚇傻所有海上強國的萬噸木制巨輪，在海面之上，卻像是玩具一般，被大浪拋起，又丟下。
谷小白甚至能聽到，船身發出的咯吱咯吱的聲音。
“咔嚓”一聲，不知道是哪里的木板或者桅桿斷裂的聲音。
稀里嘩啦的碎裂聲，不知道是船艙里的什么貨物被拋了起來。
他的身邊，江海龍將自己捆在木樁上，低著頭，大聲的祈禱著：“媽祖保佑天后娘娘保佑龍王保佑佛祖保佑上帝保佑……”
這位后世高精尖小特種造船廠的總工程師，在這不可測的天威面前，也早就忘了自己的身份，諸天神佛，什么都求到了。
其他的船都怎么樣了？
不知道。
它們都降下帆了嗎？
它們都調整好方向了嗎？
這世間最大的萬噸帆船，尚且已經這種情況，其他的船只會怎么樣，谷小白簡直無法想象。
此時此刻，他也很想低下頭去，去祈禱。
即便是一名科學家，此時此刻，他也希望冥冥中有什么力量，能夠幫他度過這個劫難。
但是他聽到對面，江海龍祈禱到了最后，猛然抬起頭，看向了谷小白：“鐘君保佑……”
“鐘君保佑……”不知道誰跟了一句，然后許多的目光，從黑暗中，向谷小白看了過來。
借著閃電從樓船縫隙里透出的光，谷小白看到那一張張臉。
統領船隊的正使，船上忙碌的雜工，耀武揚威的將軍，唯唯諾諾的士兵，此時此刻，都聚集在這船樓里，你挨著我，我挨著你。
風暴面前，沒有高低貴賤。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此時此刻，媽祖、龍王、玉帝、三清、佛祖、上帝、阿拉，都不如眼前這個少年。
他已經帶著他們，堅持了一整天。
或許，還能堅持過，這個最漫長的夜晚。
就連杜明，這個總是和谷小白唱反調的老船工，此時此刻，都在看著他。
或許，這已經是他們唯一能夠信任的心靈寄托。
“杜大爺。”谷小白谷小白深吸了一口氣，問旁邊的老船工杜明：“再給我們唱首號子吧。”
老船工想要拒絕，但看到其他人都轉過頭來。
他昂首，蒼老沙啞的聲音響起：
“么哦么哦么呵呵哦……”
“嗬西左嗬西左嗬西左嗬西左哎
他們手牽著手，肩并著肩，像是跟什么看不到的敵人在對抗。
“穿惡浪哦踏險灘吶——”
“船工一身都是膽羅——”
“闖漩渦喲，迎激流哦——”
“水飛千里，船似箭羅——”
“乘風破浪嘛，奔大海各嘍……”
“齊心協力嘍，把船扳嘍——”
嘹亮的號子，在那暴風雨中，在那漫漫長夜里響起。
像是看不見的微光，籠罩整艘船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