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傍晚時,殘陽如血在苦水河中浸染著。韋州城外,新軍衛的營寨前,近三千名從靈州一帶被虜來百姓的哭聲一片。
“軍爺,求求你,求求你開恩,放我們進去吧!”幾名老人被推到人群的前排,哀求道。
“我們不想去給韃子當奴隸啊。救救我們吧。”一名三十多歲的婦人抱著一個小男孩,淚流滿面的哭訴道。那小男孩表情木然,毫無生氣。他已經被驚嚇過度。
“朝!你們新軍衛不是號稱報效國家,保護百姓嗎?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去?讓我們進去!”
幾個青壯漢子振臂高呼,不滿的發泄著。
天空中的箭矢落在人群中引起更大的騷亂、流血、死亡和咒罵聲。后面的人在往前擠。想要按照韃靼人所告訴他們的那樣:新軍衛宣稱保護百姓,他們會提供食物、水,不會不管他們。
而前面的人面對著緊閉營寨中,還有里面站的筆直的士卒,保持著畏懼,同時也沒有辦法去打開營寨,從而僵持著。
但后面的人潮往前推著,還有韃靼騎兵,步弓手在用箭矢、馬匹驅趕,營寨前的木柵欄在搖晃著,局勢岌岌可危。
營中的指揮所三米高的木樓上,可以清晰的看到這一點。龐大郎派來的通訊員請示張昭后等在木樓下。張昭還沒有作出決定。親衛、李逍遙、趙辰都看著張昭,沒有人催促。
因為,這是一個兩難的決定。
不用懷疑,這幫百姓中肯定有韃靼人的暗探,專門用來搞事情。這還只是其次的。更重要的是,多出三千張嘴,新軍衛的糧食夠吃嗎?昨天“收割”了一批馬肉,本來還可以多撐幾天,只怕立即要見底。
張昭的大腦在高速運轉。因為,留給他作出決定的時間并不多。他必須盡快決斷。
毫無疑問,他已經到了面臨生死抉擇的關頭。
之前,展露過人的軍事才華的趙辰給出判斷:大戰在六天之內一定會結束。他深以為然。但真像大話西游里面的一句臺詞:猜中開頭,沒有猜中結尾。
大戰確實會在六天之內結束。但恐怕會以新軍衛全軍覆沒為結局!
小王子這個蒙古可汗,很有點東西啊!
首先,沒有按照新軍衛所設想的那樣,表現出極其強烈的決戰意圖。反而是圍而不打。今天下午更是數次放棄戰機。表現的非常謹慎。并不直接用騎兵沖擊新軍衛的槍陣。
其次,施展各種手段來疲敝新軍衛。以求在最終的進攻中損失達到最小。
一共用了三種。第一,心理施壓。第二,投石機、騎兵的襲擾。第三,驅趕百姓前來。
其實,驅趕百姓來攻城,或者沖擊軍陣,這種事從古自今都未斷絕。大概要等到火炮出來之后,這種事才會消失。因為,火炮的射程可以達到兩三里,這個射程足以讓被驅趕來百姓受到保護。
而這種戰術成功與否,完全看敵我雙方主將的決斷。
當年瓦刺太師也先把明英宗押到北京城下,屁用都沒有,更別說叫開邊城等等操作。當然,也有很多成功的案例。
現在張昭面臨著這個選擇:收,還是不收。
從他個人的角度而言,他是不想收的!戰爭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慈不掌兵!新軍衛的宗旨確實是:保家衛國。但具體到這場戰斗中,他,作為新軍衛的指揮使,要為麾下三千兒郎的性命負責!
這個時候心軟,等幾個小時后或者明天,新軍衛全軍覆沒,包括他自己要被殺死的時,他靠后悔有用嗎?他找誰說理去?
所以,必須要有所權衡、取舍。
但是,新軍衛現在不像在城池中,他們是在營寨中。這不是說“不收”就能“不收”的。近三千百姓擁堵在營寨門前,而且韃靼騎兵并沒有發起沖鋒,新軍衛能在此種情況下對百姓開槍嗎?
以他給新軍衛的士兵、將校樹立起來的三觀,這種命令根本就不能下。
而營寨再過一會,只怕就被推到。
更關鍵的是,要看到他此時作出選擇更深層次的影響。
現在收留被虜來的百姓,和不收留,會直接影響到新軍衛接下來的作戰計劃。
不收留,新軍衛還有一些時間,大致會是六到八天時間,來和韃靼大軍周旋。轉機或許會出現在某個時間節點中。別老看到新軍衛有的后勤壓力,韃靼大軍沒有?
要知道,花馬池往西至靈州,往西南至寧夏中衛、固原城這一片數百里的區域,在一個月之前剛被搶過。現在不說是“堅壁清野”那么干凈,物資絕對是不豐富的。
小王子用三萬大軍,姑且按照三萬算。因為,今天中午韃靼大軍過河時有兩萬余人,算上昨天永謝布部的四千(五千被殺了一千),再算上下午時來的數千兵馬。
這之后戰場被遮掩,韃靼如果不在韋州城頭能觀察到的地方渡河,具體兵力新軍衛是無法估算的。
按照三萬人算,圍困新軍衛十天左右,絕對會有很大的后勤壓力,韋州城外可沒有草給牛羊吃。
想當年,官渡之戰,曹操和袁紹對持,不就是發現袁紹的破綻,然后去烏巢燒糧。
收留,那就意味著新軍衛在今天晚上就得拿出作戰計劃,最好是明天就要和韃靼大軍野戰,決出勝負。
張昭對這個方案,其實信心不大足。
其一,射程上,新軍衛并沒有占據絕對的優勢。對面有投石機和步弓手。其二,新軍衛的訓練時間還不夠,預估能執行排槍戰術的只有四個連。
其余18個連隊,能否在行進中保持隊列發起攻擊,張昭心里沒底。
千般念頭在張昭腦海中打轉。他現在算是明白歷史書上辯證的觀點:歷史的大趨勢有必然性!比如,從奴隸社會轉向封建主義社會,再往資本主義發展。這是必然性的。
而在必然性之中又有著偶然性。關鍵性的歷史人物的決定,會推動歷史進程。
他現在就處在這么一個緊要的關頭。
“咯吱…”
張昭的視線中,一團的防線處的一處柵欄終于承受不住人潮的壓力被壓斷。
指揮所這里,所有人的心頭一緊。
張昭輕輕的吐出一口氣,“開營門,讓百姓進來。但是,要保持秩序,不聽從者、妖言惑眾者殺無赦。令陳康、方貫所部更換武器,裝備鋼刀,維護秩序。將輔兵連回來的80人調去充作翻譯喊話。”
中國的方言是很多的。明朝的“普通話”,或者說中原雅言,用的金陵那片的口言。而和這些被驅趕、情緒不穩定的百姓溝通,用本地的方言會更有效。
“是,相公!”
不管張昭做出什么決定,只要他作出決定,指揮所這里的氣氛陡然一松。龐泰、李逍遙兩人趕緊去傳令。
“嘩…”
新軍衛的營寨大門在用秦腔喊話數次后打開,這就像是洪峰時開了一個泄水的閘門。老人、婦孺、青壯奮力的往前沖。剛才強調的秩序就像是放屁了一樣。
其中,不久前罵罵咧咧的幾個青壯沖的最猛。
“他么的,什么保護百姓,不都是他娘的騙人的。”幾人順著營中的大道沖進來,感覺到身邊的人變少,也感覺到身后的“危險”被解除,呼呼的喘著氣。
新軍衛的營門前是一條筆直的大道,直通韋州城門。左右分別是一團和二團的防區。陳康奉命維護秩序,他讓人士卒們站成人墻,將人流限定的往城中而去。
而他本人,等在這條大道中,距離營門一百米。剛沖進來的幾個青壯罵人時正好在他面前。
“抓起來。”
幾個青壯剛要叫嚷,隨即被捆起來,帶到陳康面前。
陳康看起來頗為年輕,但是這幾個月行軍,招募,訓練新兵,曬的黑瘦。同時身上的氣質發生變化。此時,他扎著腰帶,穿著土布軍裝,顯得英姿勃勃,
陳康看著這幾個青壯,四個人,一個年輕些,約二十出頭。另外三人都是二十七八歲。這幾人被放進來還對新軍衛心懷怨恨。他的眼神有點冷,問道:“你們愿意打韃子嗎?”
“不愿意。軍爺,咱們只是平頭百姓,打韃子是去送死!”領頭一人說道。其囂張的氣勢稍微低了一些。
陳康點點頭。機會給過了,那就不要怪他!這幾人在面對危險時將婦孺擠開,先進來。而要他們去貢獻一份殺敵的力量時又一口回絕。這樣的人,還留著做什么?
“把他們砍了。以儆效尤!”
幾名青壯的慘叫聲和人頭讓洶涌而來的百姓為之一頓,然后不斷的有不守秩序者被斬殺,人潮終于恢復秩序。緩慢的往營寨后面劃定好的區域而去。
龐泰傳令之后,沒有返回指揮所,而是徑直到一團去見他父親。
因為,營門打開,新軍衛一團這里所面臨的壓力變小。除開箭雨和騎兵呼喝、驅趕,迫使數千百姓驚恐外,局面正在表面上變得可控。
“爹,情況怎么樣?”龐泰在營地中找到父親龐大郎,將帶來的水囊和一塊用油紙包著烤熟、抹了鹽的羊肉遞給父親。指揮所那里的條件要好一些,有熟食。
龐大郎坐在一個裝滿土的麻袋上,略顯疲倦。他四十多歲的人,站一整天還是有些累,吃著兒子奉上的羊肉,又喝口清水解渴,道:“喏,你看到的這樣。韃子不安好心啊。至少能驅趕兩千百姓進來。今天兩千,明天會是幾千?少爺,唉…”
他其實不贊同放這些百姓進來。不說奸細的事,這會拖垮新軍衛。但是作為張昭委以重任的心腹,他肯定會堅決執行張昭的任何決定。不理解也會執行。
龐泰抿抿嘴,看著營寨外遠處正進行拋射的韃靼步弓手,忽而靈機一動,道:“爹,讓二營他們用燧發槍試著把拋射,看看能不能打的遠一些。”
龐大郎一愣,琢磨一下,道:“可以試試。”叫來傳令兵,傳達命令。
吳臣升任副千戶后,以他的出身自然是在龐大郎麾下任職。他是張昭管家吳春時的幼子。新軍衛這里多少還是有些劃圈子的痕跡的。這是人類的特性之一。
吳臣正在營寨的第一線保護營地,接到龐大郎的命令后,想一想,夸獎道:“小泰可以啊!很有天賦。”他之前跟著張昭參加過燧發槍的試射,知道技術參數。
其中就有關于射程的測試。燧發槍把槍口調整角度,一樣是可以進行拋射的。距離會增加,當然命中率不高。
但是,現在這種情況使用,只要有些許的壓制效果,韃靼騎兵和步弓手就不敢如此囂張。這就足以減輕營門那邊應納百姓的壓力。
“讓四連、五連、六連,一齊打四輪試試!”
吳臣的軍事技能非常過硬。他之前在盧溝巡檢司中當大頭兵,接受過軍事訓練,而到新軍衛之后,汲取大量的知識,成長的非常快。他的小旗、總旗向來就是新軍衛的模板!
現在,雖然新軍衛進行了大整編,他的老部隊早被打散,但此刻他麾下的士卒依舊精銳。能在短時間內(一分鐘)打出四發彈藥。
“砰!砰!砰!”
硝煙彌漫,被壓制了一下午的新軍衛突然開槍。彈如雨下。雖然命中率感人,但是成片的彈藥落下還是具備一定的威脅。
正在新軍衛營寨前奔馳、驅使的韃靼騎兵被打的落馬,還有其步弓方陣都出現少量的傷亡。
稍后,二團同樣開槍。將韃靼騎兵和步弓手壓制住。
小王子隨后下達了撤退命令。號角聲響起。他本來的目的就是驅趕百姓進新軍衛的營地。既然新軍衛愿意接納,他也沒有必要讓部下繼續損失。
這可全是他察哈爾部的家底。
夜幕終于再次落下。苦水河上幽深一片。第一天的對持就此趨于結束。新軍衛看似解決一個難題,但局勢其實更加的危險!
明天的情況會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