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八既過,年節將近,京師中節日的氣氛一日盛似一日。大街小巷中的人們見面基本都是帶著笑容。各地的會館、酒樓、青樓、商鋪生意興隆。
長寧伯府的長孫周修跟著一幫勛戚朋友在綠綺樓中和名妓們通宵達旦的喝酒回來,睡到中午時給仆人叫到祖父的書房中。
周修二十歲出頭的年紀,容顏俊朗,換過衣裳,帶著兩個貼身丫鬟到府中祖父的書房里。
長寧伯周彧正在書房里來回踱步,長吁短嘆,神情焦躁不安。“德祖來了,坐。”
周修從住處過來,兩里多路給冷風一吹,早清醒過來,知道祖父為何如何做態,心中一沉,道:“祖父,宮中…”
長寧伯周彧點頭,頹然的嘆道:“唉,我今日進宮探視過。太皇太后情況不佳。只怕,只怕…挨不過春天。”
太皇太后周氏是英宗皇帝的皇妃,成化皇帝的生母。在成化朝時就是太后。弘治皇帝就是有她保護才免于遭受萬貴妃毒手。
因而周家歷經成化、弘治兩朝不衰。加起來將近四十年的富貴。但在此時,這一切都將走向終點。長寧伯如何能不愁呢?
周修腦子里“嗡”了一下。這是意料之中的事,畢竟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去年就纏綿病榻。但此時此刻聽到卻依舊難以接受。
長寧伯周彧這幾個月以來都沒休息好,神情疲倦,精氣神仿佛都被抽掉。
“德祖,你父親他們兄弟六人皆不堪用。祖父也只能和你說說這事。唉,我們周家的榮華富貴就到這里。”
周修琢磨片刻,道:“祖父,可要送族中子弟進軍中?”
作為勛戚,只要宮中的長輩死亡,周家子弟的前途也就到頂。而他們這些人的身份也不能指望能在科舉上有所建樹。就算掛著錦衣衛或者宮中禁衛的頭銜,在這兩條路上也不會有前途。
目前大明朝不問出身只問能力的途徑只有一條,那就是新秦伯張昭執掌的新軍。他的朋友劉泰等人已經進到大明皇家軍事學院學習。年前曾經小聚,改變非常大。
長寧伯周彧擺擺手,嘆道:“唉,正要和你說這事。水滿則溢,張昭兵權過重,他如今的處境很危險。而且,他還惹到一幫大儒。你和他交往要減少。另外,你妹妹的婚事不要再等了,找一個好人家吧!”
周修一陣無語,應道:“我回頭去給我娘說。”
之前要把他妹妹相親的事停下來,非得嫁給張昭為妾的是祖父。現在改變主意要給他妹妹找人家還是祖父。可是,這生生耽擱妹妹兩年的時間!
十六歲的小娘子等成了十八歲的老姑娘。不知道妹妹知道這個消息做何想?
城西的白馬書院。
春節將近,平日里士子成群的書院中日漸冷清。只有不回家的學生還在這幽靜的書院中刻苦攻讀。
白馬書院是京中有名的書院。專門教授生員學問,以中舉為目標。創辦二十多年以來,從這里走出去的舉人數不勝數。進士都有二十多名。
這里同時還是如今北地盛行的理學流派河東派的研習之地。常常有大儒、名士往來講學。
因為名氣大,環境優美設施齊全,時常還有落地的舉人在此讀書。這更是引得北直隸的生員們將這里視為讀書的圣地。遠超北直隸各府的府學。
通俗一點說,這里就是一座私立的名校!同時兼具初中、高中和大學的功能。
臘月十四日的上午,白馬書院的山長唐寬約京中二三好友在書院的小山中賞雪。
細細的白雪自昨晚起到現在還未停。書院所在的小鎮景色變得極美。白雪滿地。小鎮中的屋舍、院落、道路從小山中看下去全部都如裹上銀裝。雞犬相聞。
更遠處的西山山脈,更是半蒼灰,半銀白之色。更增天地間的蒼茫、幽寂感。
二十米高的小山中,小亭里鋪設著案幾、果盤。四人分席而坐。小亭的銅柱中炭火正旺,熱浪蒸騰。
四人俱是文士裝束,年齡從中年到老年不一。其中一名中年人道:“栗夫兄,你這里景致真是好啊!年年來此,年年難忘。令人禁不住有詩意洶涌。諸位可有佳作?”
唐寬是成化二年的進士,乃是大儒薛瑄的弟子。時年六十二歲,白頭銀發,穿著寬大的灰袍,頭戴黑色四方平定巾,老年儒生的裝束。直言道:“我等都不擅長詩文,匠氣十足。陽州先生就不要逼我等獻丑。”
幾人紛紛撫掌大笑,各自很豁達的模樣。
前工部主事、文學報主編、和唐寬同年進士的余籍余夫子飲一杯溫熱的黃酒,道:“諸位,雪景美麗,卻是將世間的污泥都給遮蓋住。這就像此時的大明。皇明煌煌天威,震懾四方。但卻掩蓋住大明內部的問題啊。”
陽州先生四十來歲,姿容甚偉。國字臉,劍眉星目,固然是已經是中年人,但依舊很帥氣。他是國朝有名的書法大家,京中名士。曾授業于薛瑄的弟子張鼎。身具舉人功名。
陽州先生一拂衣袖,道:“余前輩何必說的如此隱晦?新秦伯張昭于國有大功。但正因為其有大功,對大明的破壞更甚于他人。此人乃國賊也!”
這句話算是開門見山,掀起此番小聚議論的高潮。
為何理學中的河東派要盯著張昭,以至于現在其門人弟子更是罵出“國賊”的口號?
僅僅只是因為張昭在軍中教授了一首歌曲中有“豈讓儒冠誤此生”嗎?
僅僅只是因為張昭大興學校,教授自然、地理知識,提倡數學,動搖儒學根基嗎?
僅僅只是因為張昭不斷的破壞儒生眼中的小農社會,對外行霸道嗎?
持有以上觀點的人都還處在看熱鬧的狀態,根本沒有看出其中的門道。真正的原因是:河東派有一個弟子,名叫劉健!
張昭和李東陽合作把劉首輔弄回老家去,河東派的人不恨他入骨才怪呢?
要知道正兒八經的,河東派在文學報》上不斷的罵張昭,張昭基本都沒有還口的。他就是提倡全民學習數學而已。這種情況下,河東派想要把張昭打到儒學的對立面去,那還是有難度的。
江南那邊的士林誰聽你的?
張昭的老丈人王承裕所在的關學肯定是不會指責張昭的。
所以,目前而言對張昭“新學”的批判,僅存在于儒學這個層面。而且還沒有形成完整的合力。
而河東派為何不搞李東陽?這就很尷尬!李閣老執天下文壇之牛耳,門生故吏眾多。真斗起來,誰弄死誰那真不一定。而且李閣老學的是理學。
眾人一條條數落著張昭的過錯,用詞刻薄。
酒至酣處。陽州先生借著酒意,舉杯道:“張昭可謂我河東派的罪人。若劉老首輔在位,我等學說推廣可多出多少便利?聽聞張昭的妻妾甚美。哼,待他此次回京入獄,在下定要前往教坊司一一御之,以解心頭之恨。”
唐寬、余夫子三名有德之士各自發笑,并未指責陽州先生。
雪花飄飛,繼續遮掩著罪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