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顆腦袋,兩把椅子,三年時間。
腦袋自然是阿史那圖蘭的;椅子卻是煉鋒城的四城主和抱天攬月樓的總柜;三年時間是葉斬給陳醉的一個期限。
天刀葉斬的武道境界停在超品移山巔峰二十年,形無礙,神意滿,真元精純對他而言已達極致,再想停留在超品境界上已不可能。所以三年后他要破境入大宗師境界。而后便需閉關潛修,不可能再兼顧世俗廟堂的紛爭。
三百年前的大宗師崇黑虎留下的打油詩,言及超品之下無真品,欲求大道在人間,這幾句話中所藏的玄奧只有真正有機會問鼎峰頂的那一小撮人才懂得。天道有規則,一旦修為超越人間界承受極限,天道便會找上門來。武道強者一旦入了宗師境界,便是人間難留的人物。能時常扛得住天雷的畢竟是極少數。
一個武道宗師想要在人世間有所作為,在超品巔峰境界上停留的時間越久越好。
按照天機樓每年春季公布的英雄譜文武榜所錄,當今天下,停留在超品巔峰境界上時間最長的莫過于黑龍帝聶橫舟。陳師道和趙俸侾次之,再下來便是天刀葉斬,西戎將軍獅駝、緝查司大魁首魏無極更次之。
當然,這個說法并不嚴謹。實際上江湖廣大,藏龍臥虎。四大境和四小境,五大宗門里深藏的隱世高手不知凡幾,天機樓一張英雄譜根本不可能將天下群雄一網打盡。
武道修行首重天賦,稟賦越高者,入超品境界便越早。能停留在這個境界的時間也越長,入宗師境時的成就相應越高。云空寂當年十八歲便入超品移山境,在這個境界上止步不前足足三十年,一朝破境時便力壓乾坤嘯問鼎天下第一大宗師之名。數十載聲名不墜,曾自言,全仗爹娘給了一副好根骨而已。
天刀葉斬三十八歲入超品巔峰境,可算是稟賦驚人,驚才絕艷。但比之趙俸侾二十歲便以殺心入道達此境界還是差了不少。在超品巔峰上停留二十三年,對葉斬而言已是極限。
桌子上擺了座火爐,熊熊炭火燒烤的一只黃羊茲茲冒油。香氣四溢,引人食指大動。這就是將軍樓的招牌菜行軍羊。看來尋常,內里卻是別有洞天。剖開羊腹,里邊竟藏了三只兔子。兔肉細膩,口感極佳,唯一差的是味道寡淡,烹制時需借他山之玉,與雞合便是雞肉味道,與羊合便是羊肉味道。草原上多黃羊野兔,二者相合正是相得益彰。正是行軍打仗中最易得到的美味。
兔子身上涂抹了醬料熏香,熱騰騰香氣逼人。陳醉低頭吃著,連皮帶骨,美味當前卻有些食不甘味。
葉斬經略西線二十余年,最大功績在涼州。馬鳴河向東出野老山,出落日城后改道向西北,過涼州城后折轉再向東,繞城兜了個半圓。涼州城由此成為戰略要沖,對北趙而言,馬出涼州便可拒敵于國門外,對西戎汗國來說,得涼州城便意味著草原帝國可以在馬鳴河對岸擁有一座屯兵聚糧虎視中原的橋頭堡。
涼州的對岸便是尼察部草原,屬于西戎十三部族里最強大的一部阿史那氏。草原六將阿史那氏獨占兩席。作為曾經是整個西戎草原上的霸主,三十出頭的阿史那圖蘭,執掌炎龍圣物玄黃寶印,坐擁谷夜和樓蘭兩座雄城,麾下帶甲十八萬,野心勃勃,早就對西戎汗國的王權虎視眈眈。西京早有準確消息傳出,女王有意還政趙氏,當此關鍵時期,若能馬踏涼州,阿史那氏必定聲威大震。
葉斬調離西線,岳恒一時難以服眾,北趙西線大軍權力分散,給了阿史那氏機會。據葉家密諜機構蝶兒穴所偵知,近幾個月內,尼察部草原上兵馬調動頻繁,六萬最精銳的天雕軍都已集結在相對更靠近西線的樓蘭小城。這位阿史那氏的小單于的野心已是昭然若揭。
這顆腦袋不好取呀!陳醉揪下一個兔頭,卻沒有吃,拿在手里看著,在心里自言自語道。
又想:葉斬提的條件不可謂不苛刻。但比之入樞密院公然與趙俸侾為敵,自己的要求卻著實更高些。葉大將軍有后顧之憂也是在所難免。他硬把葉鯤鵬塞進煉鋒城,意圖十分明顯,就是奔著銀子來的。煉鋒城雄踞化外,溝通東西有無,抱天攬月樓的商隊票號遍布中洲大陸,葉斬背后的陳家若能搭上這條商業巨艦,財源必定滾滾而來。
又要腦袋又要錢,最后卻還給了個三年為限。陳醉心里早把天刀葉斬的祖宗十八代悄悄問候了一遍。小醉哥就算再怎么自信,也清楚三年時間根本不可能扳倒趙俸侾。甚至在大趙朝堂上形成個均勢都不大可能。葉鯤鵬說陳醉猶猶豫豫不痛快,想著三年后,老葉拍拍屁股走人,自己就要獨自面對趙俸侾那魔王,陳醉又哪里痛快的起來?
“大將軍三年后晉宗師境,葉家班底盡歸煉鋒城!”文滄月不動聲色道:“屆時大將軍可以保證岳恒在西線大軍中再無掣肘。”
“包括文姑娘和那位青眼軍師費解?”
“費侯爺身份特殊,他的事情公爺也不方便做主,如果城主能不負大將軍所望,文滄月和蝶兒穴三百蝶都將唯陳城主馬首是瞻!”
“還包括我!”葉鯤鵬滿滿給陳醉倒上一杯又苦又辣入喉如灼的燒刀子,道:“只要陳兄點點頭,今后無論苦辣酸甜葉某愿與城主共嘗。”
陳醉舉杯在唇間稍作停頓,事情談到這一步,葉家的底牌基本清楚了,葉鯤鵬入煉鋒城,算是給這種不牢靠的合作關系增加一個保障。就目前武威王權勢熏天的局勢來說,葉斬能做到這一步,誠意不可謂不足了。看了看往生,小和尚微微額首道,“全憑大哥一句話!”陳醉再無猶豫,輕輕噓了一口氣,終于將這一杯難入喉的燒刀子一飲而盡!
葉鯤鵬一直眼巴巴看著,見陳醉喝下這杯酒,終于長出了一口氣,哈哈笑道:“君子一杯酒,穿腸入骨不回頭!屬下葉鯤鵬拜見城主!”說著,站起身,一拱到地。
陳醉起身相扶,道:“葉兄入煉鋒城便是陳某自家兄弟,今后這虛禮客套都免了,若不棄便兄弟相稱。”
往生道:“我是三城主,你是四城主,先叫聲三哥來聽聽。”
葉鯤鵬微微一怔,哈哈大笑,果然拱手叫了聲三哥。反倒把小和尚叫的面皮微紅。
大事已定,席間五人共舉杯,一飲而盡后再坐定時,彼此間再說話就少了許多遮掩。
陳醉看著青紗罩面的文滄月,開門見山道:“入尼察部草原取圖蘭的人頭一事非同小可,陳某看來只可智取,不能力敵,卻不知滄月姑娘是怎樣謀劃的?”
文滄月道:“說起此事來,陳城主還真是責無旁貸。”
“哦?”陳醉微微一笑:“此話怎講?”
文滄月道:“當初費先生謀劃此事的時候準備了八百龍驤鐵騎,由府中家將陳留客統御,入草原前大將軍卻忽然傳下將令,命這支隊伍入落日城截殺你,說句城主不愛聽的,當時葉府上下沒有誰認為城主夠資格與大將軍合作,大將軍對于陳城主所謀之事也并不看好,那一仗本意是想讓你知難而退的。”
葉鯤鵬接過話頭:“結果八百龍驤鐵騎被四百龍馬軍斬了三千兩百條腿兒,費侯爺的算計落了空,本來屬于這八百騎的任務自然要著落到陳兄頭上。”又道:“以蝶兒穴的能力,算上樓下的兩百重騎,連同那八百龍驤鐵騎最多能將一千騎神不知鬼不覺弄進草原,落日城一役,城主給陳留客那小子上了一課,我當時便認為此事若由咱們煉鋒城的護城軍出手,必定事半功倍!”
霍明嬋忽然接過話頭,爽快的:“果然是有因必有果,既然砍人家馬腿那會兒痛快來著,現在替人家把活兒干了便不該有什么不痛快的。”
文滄月道:“還是二城主爽快些!”接著便將通盤計劃和盤托出。
馬鳴河上游段號稱三千里湍流,只在繞涼州時水勢減緩,在涼州段內,無論是農業灌溉還是水上行船打漁都無妨,出涼州便又復湍急。因此又有急流三千,只利一州的說法。孕育出涼州三市,馬市,糧市,魚市,聞名西線。
清晨,城南碼頭上魚市正熱鬧。
馬鳴河大鯉魚甲天下,涼州鯉魚甲馬鳴。新出水的鮮魚在木槽子里活蹦亂跳,船上的幾個廚工在挑魚。霍明嬋與陳醉把臂同行,看什么都高興。稷下囚牛莫紹康身負劍膽琴心的斷念劍走在二人身后。
一對兒青年男女和一名騎驢老者沿著河邊石子路不緊不慢走來。兩個年輕人走在前面,男子是難得一見的美男子,女子相貌也不差,身負寶劍,眉宇間帶殺氣。老者耷拉著腦袋坐在驢背上,搖搖晃晃,似長醉不醒。
陳醉一眼便認出年輕男子正是曾被困煉鋒城近一載的費五公子。
費玉章也看見了陳醉一行三人,頓時想起被囚煉鋒城的一年中所受的委屈和吃下的苦頭。
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三人對三人。
費玉章面色陰沉,當日在錫蘭草原上,憑著費五公子四個字號召起三千江湖帶刀客,本想著蕩平煉鋒城,卻沒想到反成全了護城軍的赫赫威名。不但丟了家傳的無還寶槍,他還被囚禁在煉鋒城中近一年。怎能不恨?
“咦?”陳醉笑嘻嘻走過來,打量著費玉章,道:“這不是費五公子嗎?多日不見,你可比在煉鋒城做客那會兒清減許多。”
費玉章冷笑一聲,道:“托陳城主的福,總算還活著,陳城主若不健忘,應該還記得費某當日在煉鋒城中曾說過,閣下今日所賜,日后必定加倍報還!”重哼一聲,又道:“天道循環,報應不爽,當日之言猶在耳際,就讓咱們在這兒遇上了,你我之間這筆賬也該到了了結時。”
“想算賬?”陳醉嘿嘿一笑,道:“怕是今天有點不巧,陳某有要事正打算出門兒,費五公子想還賬恐怕還得等上幾天,當然,你若實在著急投胎,我也不介意在這里就送你一程。”
費玉章身旁的少女聞言,冷哼一聲,前行一步來到陳醉面前,她身材高挑尤勝男兒,加上女子比男子顯個頭,更增幾分居高臨下的氣勢,輕蔑道:“什么煉鋒城主,不就是聶橫舟的外孫嗎?區區一個先天體魄就敢口出狂言,憑什么?”
這少女口氣不小,身后那老頭倒坐驢背,劍囊露出八把劍柄,一看就不是好相與的。
“就憑這些夠不夠?”陳醉笑著往旁邊一讓,身后停靠在碼頭邊的浮龍巨舟上放下長長的馬道,只見一騎騎鎧甲著身,手執巨斧的龍馬騎士走下馬道,安靜整齊的停在陳醉身后。
千騎如一,殺意肅然。
“費玉章,你可是想我再對你動一回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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