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個正在遠遠圍觀的人,正是冀州安平郡中的世家子弟。
望著遠處的那些看榜的舉試者,眼中除了掩飾不住的不甘心之外,卻還有深深的鄙視。
那些人要是普通的寒門子弟,雖然門第比他們低,但是依舊屬于士人行列。
就算一些高門子弟對于寒門有偏見,但是也屬于階級內部矛盾。
但是,這一些參加冀州五月科舉的人中,有許多都是連寒門出身都沒有的人。
不過就是些粗略識字的蒼頭而已,竟然也獲得了和他們一起比試的機會。
甚至于,這些粗胚竟然還有不少被中舉者。
剛剛那幾個歡呼雀躍者,就是這種連寒門都算不上平頭百姓。
因為這新政科舉并不僅僅是考較經書典籍,要是那樣的話,所謂的科舉簡直就是給世家高門開作弊了。
世家高門的立身根本之一,就是掌握了儒家經典,要是單純的比拼經史典籍,別說是普通百姓了,就算是寒門豪強也統統都得跪下。
要知道,在科舉制快速發展的隋唐時期,進士科的中舉者也往往都是世家大族的子弟,普通的讀書士人高中者鳳毛麟角。
而劉預的科舉中,是考較君子六藝的,給自都有不同比重,既可以綜合考評,如果遇到某一方面特別突出者,也可以酌情拔擢。
所以,許多在某一方面具備優勢的普通人,也都有了可以進入考場搏一搏的機會。
“這所謂的新六藝,簡直就是毀謗名教!要是讓這些有辱禮教之輩為官,那天下豈能太平!”
其中一名中年世家子憤憤不平的說道。
這科舉中的‘新六藝’的提倡者,乃是大漢衍圣公孔威。
他宣稱掌握了孔圣遺學,潛心研習數代之后,終于是大有所成。
恰逢賢君出世,正好用來匡正士林!
經過孔威的一番天花亂墜的說辭后,新朝的士籍選官就成了考較文武藝的局面了。
“唉,就算是辯贏了,又能如何?”
“如今天下未定,正是建功立業的時候,這些蒼頭黔首哪一個不是野心乍起!”
“不管是衍圣公怎么說,都會有許多人附和的。”
另外幾個世家子搖頭嘆息。
他們這些世家豪強,雖然心中又極大的不服,但是漢國科舉歷經兩月,許多的讀書人都被選錄。
要知道,再這樣下去,別說是冀州了,就算是整個河北燕趙之地的寒門和平民讀書人都要被籠絡過去了。
等到這些人把所有的官位填滿,他們這些世家子可就徹底沒有機會了。
眾人一陣沉默,心中卻是已經發生了極大的動搖。
大家各懷心事,等到回到家中后,立刻與族中宗老商議了起來。
就仿佛是早就約好了一般,等到下一個月冀州郡縣的官吏們,按照慣例挨家挨戶的宣導‘士籍新政’的時候,許多的世家高門,都是默默的派出了族中的一些子弟去應舉。
哪怕是原本反對的最為堅決一些高門世家,在聽聞此事之后,也都是開始惴惴不安起來。
如果,這些世家大族統統抗拒新政,就算是劉預再兇殘,也絕對是法不責眾,不敢對他們開刀。
但是現在這些世家大族中,已經全都各懷心思,絲毫沒有了共同進退的協調。
這樣一來,完全‘非暴力不合作’的高門士族就顯得特別扎眼了!
原本用來依仗的‘法不責眾’,如今已經失去了。
豈能不讓他們感到恐懼和害怕。
要知道,當年司馬師、司馬昭兄弟掌權的時候,對于不接受征辟的士人,那可以橫加迫害!
司馬師、司馬昭兄弟二人,還是在極力拉攏高門大族的情況之下,就敢對忤逆者如此作為。
至于那位叛賊出身的天子,一旦發起狠來,豈不是更加的可怕?
真要到了那個時候,他們這些高門大族可就要徹底危險了。
各家勢力雖大,但是卻恐非漢軍府兵的對手啊。
至于外部的奧援,更是令人惆悵,西面的匈奴漢國乃是禽獸之國,繼嫂娶母的夷狄簡直比青州賊還要可怕,關中長安的天子太遠了,根本就是指望不上;而在江東的瑯琊王更是想都不用想,聽說司馬睿和劉預暗通款曲,彼此劃淮而治。
突然之間,這些被孤立的世家高門紛紛感到了處境的危險。
其應對危機的反應,可以說堪稱神速。
等到七月的時候,幾乎所有的冀州高門大族都派子弟參加科舉選士了。
“哈哈哈,衍圣公不愧是深的圣賢真傳!區區數月之間,就已經為朕選到了如此之多的人才!”
劉預手捧著一張寫滿人名的紙卷,非常高興的對下面的衍圣公孔威說道。
“臣不過遵從陛下詔令,依規行事罷了,不敢稱功!”
衍圣公孔威的心情顯然也很是開心,這些冀州世家的硬氣程度遠遠低于他的預期。
只不過是先寒門平民選士兩三個月,這些世家高門之間就完全變成了一盤散沙,給自都開始為了自家的前途紛紛放水。
至于之前預想的聚眾喧鬧的事情,甚至都沒有發生過一次。
“這些可都是人才啊!一定要好好的用,衍圣公身為吏部尚書,可就要再多廢心了!”
劉預對于冀州的成績很是滿意。
原來這些世家高門,在絕對的武力面前,那些所謂的硬氣也都是難以持久,稍稍分化就完成了。
“臣謹遵旨意!”
孔威立刻又應道。
“如今吏部尚書歸于尚書臺管轄,任免官吏的權限還是太小了。朕已經打算擢升吏部的品階和職權,也就暫且以管轄冀州、幽州為試吧。”
魏晉時代的吏部尚書,雖然和后世‘三省六部制’中的吏部尚書名稱相同,但是其職權和官階卻是差距不小。
此時的吏部尚書,其擁有的職權僅僅能夠影響九品的官員選調,遠不能和后世想比。
此時的劉預已經有了充足的信心,以武力為依托的新政實施后,他就能擁有一大批出身庶族或更下層的官員。
不僅彌補了數量上的不足,還盡可能避免了高門大族的壟斷。
這樣一來,他就可以試著推行三省六部制。
以此來削減魏晉時代非常膨脹的‘相權’,以加強天子的權威和對于中下層官員的掌握。
不過,這種事情還是急不來的。
如今最好的辦法,就暫且是以削減尚書臺的人事權為開端。
“臣一定不負陛下所托!”
衍圣公孔威立刻又是叩首遵命。
如今的孔威已經是想明白了,自己這個雞毛衍圣公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
且不說在冀州站在前臺直面世家高門的口水和指摘,就是劉預陸續授意的那些‘圣賢遺經’,也已經是夠折磨他的了。
好在,幾番折騰之下,孔威已經是麻木了。
哪怕他明知道天子現在所說的提升吏部尚書的權力,其背后會觸動某些人的利益,孔威也是絕對不敢有絲毫遲疑的。
反正,就算他遲疑,也沒有什么用處。
還不如老老實實的認了,一切的‘新朝雅政’和‘圣賢遺經’都掛到孔威名下,以此來換個富貴前途。
對于這一切,劉預還是不知道的。
他只是看到這個衍圣公孔威做事果斷,也不怕得罪高門華族,不管是什么任務,都能任勞任怨,不愧是謹遵君君臣臣的楷模。
卻根本沒有想到,衍圣公孔威不過是知道反抗無用,徹底躺平等干了。
司州,弘農郡。
潼關。
作為控扼關中要道的關口,早已經是匈奴漢國的囊中物。
在旌旗飄揚,重兵把守的潼關之外,就是一馬平川的司州。
一只規模龐大的隊伍,正沿著蜿蜒的道路,來到了潼關之外。
這支隊伍中的人,既有身穿戎服甲胄的武人,也有手持簡陋兵器的壯丁,夾雜在人群中的還有許多的青壯婦孺。
隊伍的長度可以說是非常長,可是說是一眼難盡。
構成如此奇怪的隊伍,根本不是來去如風的胡虜,反而像是普通的流民大軍。
在隊伍的最前方,一面漢旗引領大軍緩緩行進。
“大將軍,前面就是潼關了!”
一名長相粗豪的將領用手一指前方,向旁邊一個臉有創疤的將軍,大聲的說道。
“潼關?”
這名疤臉悍將舉目遠望,卻是恰好看到了前方出現了一群騎兵。
目光中的這些騎兵全都是騎術精湛,很快就來到了他們跟前。
到了不遠處后,這些騎兵的模樣才是露了出來。
原來,這些騎兵都是匈奴人打扮的胡騎。
胡騎中為首的一名小帥勒馬立足,向前大聲的問道。
“前方可是驃騎大將軍?”
疤臉悍將聽到之后,臉上的肌肉一縮,緩緩的用厚重的聲音回道。
“不錯,正是茍道將!你乃何人所派?”
原來這個臉上有個疤痕的將領正是流竄到了南陽一帶的茍晞。
“驃騎大將軍稍后,小人乃是大單于所派,專程在此迎候將軍的,且稍等,等小人去回報大單于!”
說罷,這些匈奴騎兵就很快撥馬回返。
這時候,一名目光陰鷙的將領,從茍晞的身后閃了出來。
“茍公,這大單于乃是劉聰之子,此番禮遇可是夠厚重了。”
“呵呵,王賢弟言重了,你我如今淪落至此,有個安身之所,已經是不易,哪敢奢求什么禮遇。”
與茍晞對話的這人,正是王彌之弟王璋。
原來,自從王彌被殺之后,其部下的數萬流民頓時各自逃散,威望不足的王璋無力統帥,在潁川、淮南等晉軍的夾擊之下,只能率領心腹部眾逃離了豫州四戰之地。
正好投奔了南陽一帶的南漢皇帝劉瓚和茍晞,暫且保住了手下數千兵馬。
但是,天有不測風云,世事總是弄人。
王璋率領殘兵敗將剛剛投奔劉瓚、茍晞之后不久,荊州的晉軍就大舉進攻。
此時的南陽漢國,外有強敵,內無存糧,任憑茍晞有白起韓信之才,也是難以餓兵抵抗晉軍。
幾經輾轉之后,局面還沒有破開呢,南陽漢國的皇帝劉瓚卻突然病死了。
這位六十歲的老人一死之后,也跟本沒有什么兒孫,南陽漢國頓時是就要陷入土崩瓦解了。
就這種局面之下,南漢大將軍茍晞也難以約束手下的眾多流民軍了。
眼看著坐困南陽就是必死的結局。
這個時候,投靠不久的王璋向茍晞建議,不如北上投靠匈奴漢國。
要知道,當初匈奴漢國皇帝劉淵稱帝的時候,可是追尊蜀漢昭烈帝和后主到七廟里的,這么算下來,剛剛死掉的南陽漢國皇帝劉瓚,可以算是劉淵的同輩了。
這南陽漢國的數萬兵馬,也可以算是匈奴漢國的兵馬。
此建議一出,作為主將的茍晞還沒有來得及表態,其麾下的部將、流民帥們卻都是紛紛贊同。
畢竟,南陽一帶的流民絕大部分都是關中雍秦二州的百姓。
他們之所以流落到南陽,可不是因為匈奴漢國的緣故,而是因為當初河間王司馬颙和司馬越之間的爭斗。
如今南陽也是待不下去了,還不如直接殺回關中去了。
茍晞原本羞愧于投靠匈奴胡虜,但是等到荊州晉軍越逼越緊迫之后,其麾下的許多關中流民竟然開始自行脫離逃亡,就已經是由不得茍晞不愿意了。
要是再這么下去,用不了多久,他茍晞就要變成光桿了。
在王璋的穿針引線之下,匈奴皇帝劉聰得知當年的‘再世韓白’茍晞要來投靠,立刻大喜過望。
不僅立刻以郡公、驃騎大將軍封賞茍晞,還允諾以關中的土地安置其麾下的數萬流民。
早已經坐吃山空,幾乎就要全軍人相食的茍晞部眾,立刻開始北返關中的路途。
“如今長安未克,正是我們建功立業之時!”
王璋看著遠處潼關的隱隱影子,向著旁邊的茍晞說道。
在來往潼關的路上,茍晞一直都是悶悶不樂。
王璋知道,茍晞是一直介意投靠匈奴胡虜,覺得有份。
他唯恐茍晞半途返回,故而一路上是好話說盡。
現在眼看勝利在望,自然就繼續加把勁兒,省的茍晞見到匈奴皇帝和單于后,再鬧出什么不快。
“當初我兄長破洛陽,這一次該輪到茍兄破長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