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河周圍,曾經的士大夫公卿輩踏青游玩的莊園,已經全部改作耕地。
當初楊霖主政此事,做的十分徹底,一舉解決了汴梁時常發生的糧食危機。
如今即使汴河不通,城中也不至于馬上斷糧。
正值暮春,兩岸都是揮汗如雨的莊稼漢,在田地旁邊是來送飯的婦人和小兒。
東風輕輕吹過,泛著白鱗鱗的浪花兒的河面上,時不時地傳來一陣陣豪放的歌聲,漁夫歡笑道將網兒撒進水里,船家使勁搖動船槳的同時,也會跟著附和幾句。
百萬人以上的大城,便是市井間也有無數的傳奇,和值得稱頌的故事。
從長安到汴梁的河道,重新整修后不久,楊霖并沒有選擇從水路走。
幾匹快馬當先,引著身后萬人的隊伍,浩浩蕩蕩直奔京兆府。
沿途過郡縣不入,天色一黑便就地扎營,埋鍋造飯,與行軍無異,直奔鄭州府滎陽。
兩天之后,日落時分,滎陽官員在城門外迎接楊霖的儀仗。
大軍駐守在外,八百親衛護送著楊霖,去到府門前。
滎陽地處京畿省,緊鄰開封靠近汴梁,這里的官員都是熟悉楊霖的。
饒是如此,地方上依舊十分重視,鄭州知州劉新亭站在最前面,在他身后就是滎陽知府、通判,還有當地的道觀的道長若干。
衙門的巡檢河北捕頭,神色緊張地領著百十個衙門維持著秩序。
赤紅色的旗幟剛剛映入眼簾,迎接的人群就騷動起來,諸位官僚提起袍子緩緩往前走了幾步。當地士紳們組織的鑼鼓隊聲樂喧天,鞭炮響聲密密匝匝連成一片,一時硝煙四起。
親衛們分列兩旁,楊霖穿著一身紫金色的官服,頭戴兩根扇翅的官帽,晃晃悠悠走了過來。
“歡迎越王殿下。”“楊少宰原來辛苦!”“無量天尊,弟子恭迎赤陽祖師法駕光臨!”
亂七八糟的歡迎語之后,最前面的劉新亭笑道“越王殿下一路風塵,遠道辛苦,下官鄭州知州率鄭州府官員士紳,恭迎王駕。”
楊霖看了他一眼,這鄭州知州十分年輕,皮膚有些黝黑,不似尋常的讀書人。
“劉知州年紀輕輕,就能管理鄭州這般緊要的地方,算得上年少有為。”楊霖不冷不熱地問道,這么年輕就身居高位,極有可能是關系戶。
劉新亭一聽心想,要論年輕爬得快,如何能和你相比,笑著回道“下官不過是錯蒙朝廷看重,與殿下相比,不值一提。殿下比之年前,又多了份威儀。”
“哦?你見過我?”
這時候身后的一個中年官員,湊上前笑著道“殿下,劉知州在云內建城,立下四項大功,才被吏部著重提拔。”
原來是自己人,楊霖疑心頓去,笑呵呵地隨他們進城。
“我等已在城中酒樓,設下酒宴為殿下接風洗塵,請殿下換乘馬車,到了地方再把酒言歡、開懷暢飲。”
楊霖一聽,這是自己的巡視第一站,若是打下了基調,那就是在整個大宋,吃喝玩樂一遍。
先不說如此一來巡視的意義就失去了,便是時間也不容許,那樣巡視完整個天下,怕不是要等到三四年后了。
“酒宴就免了,本王一路勞乏,目下就想去行轅歇息一番。你們把通政司傳下的,需要準備的公文拿來便是。”
眾人一聽,面面相覷,只好稱是。
這里是汴梁附近,官員們都十分疑惑,不是說楊少宰貪財好色,風流成性,這怎么勤政廉潔起來了。
楊霖帶著陸謙等侍衛,也不換乘馬車,騎著馬在滎陽公人的帶路下,來到欽差行轅。
行轅占地近頃,是當地一個士紳的莊園,分前院和東西跨院兒,如今西跨院全拾掇出來,暫做了欽差行轅。
不一會,鄭州府的公文就被搬了過來,楊霖手里攥著一根青綠色的小瓜,翻閱著公文。
里面十分規整地記錄了新政施行之后,遇到的難題,以及解決辦法。
原本大宋的役法,是百姓按戶等輪流到州縣當差役,新法改為由州、縣官府出錢雇人應役。募役費用由當地稅收中抽取,需要寫清楚明細上報朝廷,原本免役的官戶,僧戶等,也繳納同樣的錢。
如此一來,解決了勞動力不足的問題,農忙時候分到徭役的青壯去衙門當差,家中的耕地往往沒人打理,需要租賃出去,這一年便很難過活。
而他們去當差,一分錢沒有,干的是什么活?可以說是五花八門,所有的活都要干,也是宋朝的官老爺最為清閑的最大依靠。
老百姓每年義務地去做里正、戶長、鄉書手等“頭銜”來幫助下鄉到戶收稅;有耆長、弓手、壯丁等“職務”去負責抓賊;有承符、人力、手力、散從等名目給正牌子的官員們服務。
有一些還比較著名,比如縣級衙門里的縣曹司、押錄;州級衙門里的州曹司、孔目,連同各級配備的雜職,虞候、揀掏等,數也數不過來,都要由普通百姓承擔,關鍵是還不給錢。
反倒是士紳家,不用徭役,如今士紳想要繼續免役,就只有交錢。
交錢之后,當地官府拿這筆錢,雇傭百姓來當差。官府的差役,從臨時工,變成了正式工,而且不再是義務的,而是拿工資干活,往日里叫苦連天的差役,成了香餑餑。
這樣一來,原來輪流充役的農村居民回鄉務農,原來享有免役特權的人戶不得不交納役錢,很多農民免除勞役,官府也因此增加了一宗收入,也給了社會上那些閑散人員一口飯吃。
不過士紳們,就要多負擔一部分的役錢,這群人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自然不愿意吃這個虧。
這一條實際上,和王安石當初的募役法十分相似,不過更加徹底,取消了最為害民的差役法。
王安石當初是不敢徹底取消的,因為當初的財政狀況不允許,朝廷拿不出錢來自己供養差役。而且你把這個取消了,官衙內這么多活,豈不是要清貴的官老爺自己去干。
王安石不敢徹底得罪所有的官員,所以他的新法,雖然已經十分超前,但是處處都有妥協的地方。
楊霖則不一樣,首先他掌權靠的是武力,還把舊官員得罪了個遍。你不同意?可以,要么辭職滾蛋,要么人頭落地。江南之所以屢屢有士紳作亂,就是動了他們的這塊大蛋糕,百十年來的天堂一般的士大夫家族的特權,被楊霖踏的粉碎。
其次就是如今商稅之高,幾倍于前,楊霖才有這個底氣。
楊霖和他的心腹,常說的翻天覆地的新法,變化就在于這條。
如今的百姓們通過交一定數額的錢,可以得到從前想象不到的空余時間,用這些時間可以去干自己的活,生財養家;朝廷官府得錢,去招募人員當差,可以擴大就業人數,減少社會上的閑散人員,不僅使國家機器正常運轉,還能把各種危機消滅在萌芽狀態。
當初王安石之所以失敗,就是觸動了士大夫的利益,他被貶相之后,第一個被改回的就是募役法。
這就是后世的公務員事業編制度的雛形,楊霖想象不到還有更好的辦法了,自從秦朝開始,漢人百姓生下來就有沉重徭役的枷鎖,直到如今才被劈開。
這不失為救時惠民的第一好政策,但是阻力也大,可以想象楊霖若是此時遭遇不測,這條新法就會成為曇花一現的歷史塵埃。再現于世,或許就是千年之后了。
楊霖翻到后面,找到官府所遇阻力的記載,果然是寫的滿滿當當。
各種奸猾的手段,被使出來對抗官府,尤其是士紳和寺廟。
民間的佛法為何如此普及,就是因為寺院的田產是不用繳稅的,很多的官紳就把自己名下的田產,和寺院掛鉤,甚至干脆就是他們自己的家寺。
劉新亭手段十分果決,公文山記載著,他抓捕抄沒了許多士紳之家,不過對和尚們的問題,十分頭疼。
楊霖哂笑一聲,使勁咬了一口,將瓜把一扔,道“讓劉新亭來見我。”
不一會,劉新亭進到院內,見楊霖點著燈再看公文,而桌子上還有沒有收拾的杯盤,心中不禁暗暗欽佩。
果然是謠言中傷,少宰這樣的人,怎么可能是貪財好色之徒,這簡直就是當代好官楷模啊。
“殿下。”
楊霖招了招手,道“你看,這上面記載的,滎陽石泉寺,名下竟然有良田三千頃。整個滎陽才多少耕地,這么多地方不交租,每年朝廷損失多少錢?”
劉新亭面帶難色,低聲道“殿下,這石泉寺乃是漢代興建的名剎,禪宗二祖慧可曾在此地駐錫修行,歷史久遠,宗風彌長。可謂禪韻深厚,歷史悠遠,薪火相傳,綿延不衰。”
楊霖不耐煩地一拍桌子,道“本王聽你介紹寺院來了,你不想當知州,想改行做導游不成?”
劉新亭雖然不知道什么是導游,但是一看楊霖不復城外的好脾氣,連連告罪。
楊霖指了指公文上的石泉兩個字,凝神道“我給你一個晚上的時間,把他們虧欠的役錢算出來,一個子也不能差。明日帶兵前去收繳,正午之前拿不到錢,你這鄭州知州的位置不保,說不定還要治你一個瀆職之罪。”
劉新亭冷汗頻流,這個變臉速度也太快了,他還在發愣的時候,楊霖不耐煩地道“劉知州莫非有這個自信,不用一晚就能算清楚?”
“啊?下官愚笨,不能,一晚一晚已經是很短了。”
“那還不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