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地從夢境中醒來,老人自己坐了起來,仿佛像是最精密的機器,穿上自己最喜歡的舊毛衣,哪怕已經跑了線,哪怕米色的毛衣如今都已經有些蒼白。
他一個一個地扣好扣子,纖瘦的手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肌肉,有留下包覆著骨骼的皮膚,滿是皺紋,滿是歲月帶給自己的滄桑。
從一旁的椅子上拿過有著補丁的黑色修身褲,將它穿上,然后將那條有些年歲的皮制腰帶扣到了褲子的褲扣上。
最后的扣環,已經有些顯大了呢。
帶著這樣的感嘆,老人換上了黑色的皮鞋,皮鞋很舊了,但卻是他保存了許久的生日禮物。
窗外的城市正在下雪,老人拉亮了窗邊的奧術燈,他站了起來,走向盥洗室。
洗臉,刷牙,一如往昔。
無須的臉部皮膚有些起皺,老人小心的抹了一下,卻抹下了一片皮膚,內里暗紅色的肉仿佛像是壞死了一般。
老家伙,你已經走到最后一天了啊。
看著鏡中的自己,老人嘆息著,走出盥洗室。
他在柜子旁停留了一下,上面擺滿了相框與畫框。
有年幼的自己與導師的畫像,有中年的自己與孩子的留影,更有前些天,與自己最后兩個學徒的彩色合影。
這些,將會是柯林的了。
而這個房間,也將會由柯林繼承。
只不過他不會住在這里,因為他的教派所背負的苦難,馬上就要結束了,從自己之后,再也不需要有犧牲,更不需要有人背負著苦難活上一輩子。
老人轉身,看向墻上的那一幅畫像,那是自己的第一個學徒,年輕人臉上滿是笑容。
走到衣架旁,老人伸手,顫抖著拿過自己的扁帽——這是教派存在于世的渺小證明。
他們改變了信仰,改變了跪拜的對象,只是為了將那個邪神封印起來……如今,這一切就要結束了,本來是令人開心的事情啊。
老人嘆息著,將牧師風衣穿上,然后將圍巾圍到了脖子上,這才走向大門。
邁出了幾步,老人感覺到奧術燈暗了起來,身后仿佛傳來了幼小女孩地呼喚。
·霍夫曼,是我啊。
……老人停下了腳步,他的手按在了把手上,卻沒能轉動。
·霍夫曼,是我啊,你怎么了,為什么不看著我。
老人顫抖著,最終有渾濁的淚珠從他滿是皺紋的眼角滾落。
他的本能想轉身,他的內心想抱住那個聲音的主人,但是他自己……已經記不得這個聲音的主人到底是誰了。
所以,老人最終還是轉動了把手。
因為一切都已經是過去,這樣聲音的主人沒能出現在他的生命里。
在這一刻,房間里再一次亮了起來。
老人推開了房門,扭頭看向房間,并沒能發現任何東西。
仿佛剛剛地呼喚只不過是他的腦內幻覺。
走向走廊的盡頭,老人拄著拐杖,在經過第一個房門的時候,房門意外的打開了一條小縫,縫里露出了一張小臉。
·導師。
她那么呼喚道。
老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于是門縫大開,小小的女孩探出頭。
·導師,您要去哪里。
去見證我的結局,去描繪我的終焉,去完成我的使命。
老人伸出手,揉了揉小小的腦袋。
·能不能不要去。
她看著他,滿是期待,滿是乞求。
老人搖了搖頭,繼續前進。
那是自己第一個女學徒的房間,她后來成了人,最終嫁給了教會的學徒。
她與她的丈夫,在三十七年前就已經死了。
是來送別的嗎。
老人嘆息著,來到第二個房門前。
原本空無一物的房間里,如今擺滿了舊日的家具,一個年輕人靠在門邊。
·老家伙,我送你的毛衣,你還穿著呢。
老人笑著點了點頭,他伸出手,與這個孩子擁抱了一下。
“卡爾,我要走了。”
老人這么說道。
·我知道,導師……我們在豐收女神得樂園再相逢。
年輕人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轉身帶上了房門。
老人臉上的笑容漸漸淡去,他繼續前進,這是他最喜歡的學徒,他對這個孩子,就像是對自己的兒子那樣。
他也不負所望,年紀輕輕就已經成為一個了不起的階梯五。
然后,再也沒有晉升,因為他的命運劃了一個句號,在很久以前,他在一次混沌入侵卡特堡地區的戰斗中戰死,最終也沒能尋回尸骨。
還會有誰,在等待著自己。
老人努力的邁開腳步,最終在第三個房門前,見到了一個少年,他笑得有些靦腆。
·導師,早安。
老人點了點頭,再一次落淚,他伸出手,揉了揉這個孩子的腦袋。
“早安。”老人這么說道。
·導師,我送您的圍巾,怎么破了這么多。
“不好意思,導師把它搞壞了。”老人努力地讓自己笑起來。
·算了,下次我打工再給您買一條吧……對了,導師,您這是要去哪兒。
老人跪了下來,伸手抱住了這個孩子。
“導師老了,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老人這么說著,同時伸手抹開孩子額頭的碎發,在他的額頭輕輕吻了一下。
·導師……我們還會再見嗎。
這個孩子仿佛像是知道了什么一般,他的眼角滿是淚水。
老人微笑著點了點頭。
“會再見的。”
老人扶著房門框站了起來,最后揉了一下孩子的小腦袋:“進房間里,別著涼,導師會帶著你最喜歡的點心來找你的。”
·嗯,我會等著導師的。
孩子微笑著帶上了房門,在房門關上之前,他對著老人招了招手。
·導師,再見。
老人點頭,看到房門關上,這才繼續邁開腳步。
同時眼淚奪眶而出。
米爾·多蘭,老人這一生中見過最懂事的學徒,但是在一次混沌的圍城戰中,他被城內的混沌信徒捕獲,最終,老人只能從鍋里找到他最后的丁點殘骸。
老人走著,走過第四道房門,他扭頭,看了一眼房門前站著的婦人,后者正對著他微笑。
·早安,導師。
“早啊,我的孩子。”老人笑了笑。
·大家都在前廳等您呢。
她這么說道,然后伸出手,扶著老人前進。
穿過走廊盡頭的大門,老人看到了站在大廳中大大小小的學徒們。
他看到米爾帶著小小的孩子們,看到卡爾這些年輕人正在對他微笑,更看到那些因為過了年紀,又幸運地活到壽終的孩子們。
·導師,您要去哪兒。
身邊的婦人這么問道。
·去完成我的使命。
老人這么說著,他伸出手,拂開了婦人的手。
我要自己走。
他走向他的孩子們。
與他們一一擁抱。
在與最后的一個少女擁抱時,她用好奇的眼光看著他。
·導師,安姆師兄怎么了,他怎么沒來,還有好多師兄與師姐都沒有來。
這是索菲婭,索菲婭·米謝爾。
柯林之前的最后一位學徒。
老人搖了搖頭。
·他們在等我。
·他們在等您?在哪兒?
·在很遙遠的地方,孩子們。
老人拍了拍手。
他的學徒們紛紛看向他。
·我要走了,完成我最后的使命,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人會來繼承我,結束了,我們教派不再會有容器,一切……都結束了。
孩子們似乎聽不懂,但是老人還是微笑著與他們一一道別。
·導師,別走了。
孩子們在挽留他。
老人沒回頭,他只是走到了通往外面的大門前。
將手放到大門上。
這時,一只小手按在了他的手上。
·霍夫曼,是我啊,納塔莉。
老人扭頭,看著眼前的女孩,他有些寵溺地揉了揉她的腦袋。
然后,用力轉動了把手。
門外的世界冰冷透骨,他的學徒柯林站在他的面前,伸出手,托住了他的胳膊:“導師,我們走吧。”
老人扭頭,看著燈火通明,卻又無比空寂的大廳。
這只,另一只手托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他扭頭,看到了自己最后的學徒。
“導師,我們走。”這個叫馬林的孩子看著他,臉上滿是笑容。
“……我們走。”他點了點頭,臉上滿是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