攤主面相奇異,下巴朝前彎出,形成一道弧線,像是鞋底一樣。
他翻了翻眼皮,似乎不想理會葉玄。
畢竟上六品的劍訣已極其少有,正道諸多中流門派的鎮宗劍訣大抵就在這個品佚。
他拿不出來正常,一下拿得出來就輪到葉玄詫異了。
見葉玄還蹲在攤位前看,攤主不耐煩地回了句“六品劍訣最近還沒來貨,你想要就過段時間再來!”
嚇!好大的口氣!
好似六品劍訣就跟量產的貨物似的!
葉玄不動聲色地打量了這人一番,心底給對方下了個愛吹牛皮、不靠譜的評價。
他眼下雖有幾顆辟谷丹,但在這里連最低等的劍訣也買不起,因此只是暫時看看,準備以后自己也煉制幾爐辟谷丹,好過來買劍訣雷法。
葉玄正欲起身,遠遠地有道人影從另一端走上平臺,朝這賣法決的攤位大步而來。
臨近了,他才發現此人已經瘦如骷髏,眼窩深陷。
其一頭白發雜草似地在頭上披散著,身穿分不清本來顏色的袍子,走近攤位,直接從囊中掏出一枚玉符,邊遞向攤主,邊急聲道“這是七品劍訣,快給我精元返化丹!”
他語氣甚急,仿佛沒有那顆精元返化丹,立時便會殞命也似。
精元返化丹有何藥性,葉玄倒也清楚。
此丹蘊含滾滾精氣,服之可以令氣血衰敗的修者重得一股精氣支撐,多活個一兩年時間。
這一兩年時間,若僥幸得到幾顆葉玄所服食的‘龍髓金丹’這等寶藥,便能一解氣血衰敗之憂。
若是未得寶藥,時限一到,只有等死。
此丹煉制起來倒不困難,價值在外面約莫相當于兩三千顆辟谷丹?
但在這里,竟能換來一道七品的劍訣?
葉玄有些相信這攤主所言非虛,在旁觀察,就見攤主隨便檢查了番玉符中的內容,才從懷里摸出一個丹瓶,小心翼翼地從里倒出一顆拇指頭大的玉白色丹藥,遞去白發骷髏老者。
白發骷髏老者急火火地接過丹藥,一口吞服下肚,當場盤腿坐下,就地消化藥力。
片刻后,他一身血肉似乎飽滿些微,睜開眼睛,微張著口,茫然看天,半晌開聲,啞聲與攤主道“劍訣是本宗秘傳,只準售賣一次。”
“這是自然。”攤主頭也不抬地回道,“我這里所有法決,俱都只賣一次。
來買的人必須立下心魔大誓,不將功法外傳,方才能買下中意法訣。”
“好,好。”白發老者連道兩個好字,起身離開。
攤主目送老者離去,默然不語。
葉玄從這二人的言語間,感受到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
他頓知沉舟湖之后的世界,比自己想象中的仍要兇險萬分,都能餓得一個手握七品劍訣的修者只能服用精元返化丹以吊命,這精元返化丹還是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換來!
不然還是轉頭回去吧?
虔大娘他們怎么也不可能到如此兇險的地方定居,更不會故意糊弄我,讓我往這等兇惡絕地去。
此中必有某個環節出了問題——
葉玄思來想去,覺得唯一可能出現問題的便是那枚指路玉蟬。
當時放出指路玉蟬時,正逢那蒼老面孔化現于自己眼前……
葉玄一時不知該有何情緒,老頭以魂飛魄散之代價,救了自己一命,再造血肉,從此不會限于資質低微而被淤堵大道。
但他為了叫我去所謂大黑天玄密宗遺址,竟出這等手段?
好在我反應得快,接下來便能倒轉回去,懸崖勒馬。
他這般想著,起身走向船家,預備讓船家調轉船頭,坐回原來岸邊。
路過轉角處一個攤位,葉玄見其腳下并未擺出所販貨品,于是隨口問了句“你這里是賣些什么?”
“我賣情報。
不論是苦地諸大派各類消息,還是某些天材地寶、乃或孕育上品罡煞的地點,只要你有辟谷丹,皆能從我這兒買來。”這販賣情報的人身材圓胖,迥異于此間大多數人,想來靠販賣情報也能吃個飽。
葉玄點了點頭,未將此放在心上,找到船家,喚了聲“咱們走吧?”
待上了船,就跟他說,多付給幾顆辟谷丹,讓他把自己帶回去。
葉玄跟著船家下了臺階,重回扁舟上。
船家依然駕船圍著這平臺倒轉三圈,又正轉三圈,一陣天旋地轉之后,他們已經回到沉舟湖心。
四下水汽茫茫,牌坊仍在十余丈外的位置,好似舟船本身并未移動。
葉玄望著空茫霧氣,心底油然生出一陣森然。
他開口同船家說道“船家,你把我送回去吧,這湖我不渡了。”
好在開口及時,他在心底如是想著。
真過了湖,誰知道會發生什么怪異事。
船家扭頭怪異地看了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回去?從你踏上這條船兒開始,你就回不去了!”
“回不去?!”葉玄心神巨震!
難以接受。
船家轉回頭,嘆息著道“你若不信,我試給你看就是了。”
說著,他搖動船槳,調轉船頭,往來路游曳去。
水波蕩漾,對岸卻遠在天邊。
扁舟明明是在往對岸游曳,卻與對岸距離愈來愈遠,愈來愈遠,遠到一定程度后,一陣天旋地轉。
葉玄再定睛去看,他們仍在牌坊前,好似方才就未移動一般!
怎會如此?
他心如亂麻,想起那張蒼老面孔面上的恭敬神色,頓有一種遭了對方算計的感覺,忍不住罵了一句“甘尼釀!”
我不樂意去你宗門遺址查探,你也不至于如此坑我啊!
我這準備可都還沒充分,就沒回頭路可走了!
葉玄欲哭無淚,如喪考妣。
“你說什么?”因著風大,船家未聽清葉玄方才所言,反問了一句。
葉玄哪有心情理會,呆坐在船上,不言不語。
船家見他這副情狀,冷笑一聲,邊劃船向對岸去,邊道“這湖名叫沉舟湖,因其舟船、飛劍、法寶難渡。
你在來岸看這是一汪湖泊,汪洋大澤,仿佛地上的一個窟窿,但到對岸去看,這便是一條分離兩界的長河,像地上一條綿延無盡的裂縫。
其實不論湖河皆是一樣,反正走到湖邊,便是一界盡頭,不論從東南西北哪個方向來,都會到這湖邊,等我這舟船來渡。
上了船,便沒有回頭路可走。
所以,苦地出身的人,便叫此河作忘川河。”
忘川河!
“可是那個忘川河?”葉玄忍不住問道。
船家眼神縹緲,沉默一會兒,回道“誰知道它是不是那個忘川河?對岸還有個牌坊,上面的字跡早就看不清了。
若能看清,或許可以知道這勞什子河究竟叫什么名字。”
他忽然停下搖動船槳,湊近葉玄跟前,低聲道“你若還有辟谷丹,不如再給我一顆,我給你些忠告。
人生地不熟,提前得到點本地人的經驗,也可以少走許多彎路,如何?”
葉玄猶豫片刻,還是點了點頭“好。”
如此,船家就將自己在苦地生活不知多少年得來的經驗,完完整整地告訴了葉玄,以此換來一顆辟谷丹。
葉玄將其所說簡單概括下來,總共有三點須要注意。
第一點苦地十重境,呈環帶分布。
船家去過前三境,靠近忘川河的是極寒境,遠一些的是酷熱境,更遠便是舌山境。
顧名思義,極寒境便是個極端寒冷之地,在此中生活,必然會被消磨氣血,每時每刻都在消耗元氣,須得進補大量食物才能勉強維持消耗。
一顆在外界頂用半個月的辟谷丹,此地最多三天。
饒是如此,船家仍建議葉玄最好就在霜寒境找個隱蔽之所定居下來,雖會因此地之苦寒,消磨氣血,把自己餓得面黃肌瘦,但此中兇險顯然比后面的九境要小許多。
葉玄曾問船家,越往里走既如此兇險,為何不就地在忘川河定居?
船家詭異一笑,讓葉玄看看湖底。
葬在湖底的人,有五成是不信邪想御劍橫過忘川的,另外五成便是在河邊定居的修者,半夜無知無覺間便被拖下了水底!
第二點則是下船上岸之后,立刻馬不停蹄地跑。
雖然近六百年只有葉玄一人渡河,岸邊不可能有人等著宰他這只外來人,但在岸邊逗留得久了,必然會引起極寒境其他人的注意,到時他們意圖過來打秋風,葉玄不一定能頂得住。
第三則是苦地絕大多數地域都無法種植作物,養殖禽畜,禽畜亦會魔化成各種想象不到的詭異妖魔。
此間天地元氣亦極稀薄。在此間維持生命已極不易,切不可抱有‘能在此地修煉有成’這等不切實際的想法。
那些可以種植作物,養殖禽畜的地方,無一不被強大勢力把持——倘若修為能到開竅境,倒可以去投靠那些勢力,為他人作狗,也是條活路。
船家的介紹不可謂不詳盡,讓葉玄覺得自己這一顆辟谷丹花得值。
他在船上思慮一番,還是決定依著指路玉蟬給出的路徑走。
眼下回頭已決然不可能,既反抗不了,那就默默蟄伏積累,以期有朝一日破局。
破局的根基也唯有老頭給自己指出的路徑了。
他既視我為尊者,為大黑天玄密宗最后傳人,且犧牲自己來成全我之性命,總不可能把我往死里坑!
葉玄眼下也不得不信那老頭。
船靠近了渡口,前方已然是幾級木階。
葉玄向船家打過招呼,走上木階,沿棧道而行,不多時就走上了岸。
岸邊依舊有個牌坊,一步越過那牌坊,天地立刻變改。
前方景象不變,往后看,湖澤變成了滾滾長河,河水翻騰,聲似鬼哭,水液渾黃,直如傳說中的黃泉一般!
葉玄仰頭看那牌坊上的斑駁字眼。
記得船家說牌坊上的字眼已不可辨認——一眼看去,其上的字眼確實斑駁難辨,但卻在葉玄注視下變得清晰,忽而變作‘桃止’二字,再定睛看,又成‘八寒地獄’四字。
葉玄揉了揉眼睛,那牌坊上的字眼就繼續斑駁起來,仿佛方才只是他眼花。
但他看了那牌坊好一陣子,集中目力,兩次分明看到了不同字眼,怎可能出錯!
桃止山,道家所載的冥府入口,鬼門關所在。
八寒地獄,佛門十八地獄之一。
兩者怎牽扯到了一塊去?
葉玄心頭一沉。
這時,一陣風刮過體表,即便葉玄這等氣血強盛如神爐的修者,亦察覺到了一絲冷意。
極寒境,八寒地獄……
他舉目四顧,入目盡是茫茫山林,冰雪覆壓,一片蒼白,不見人影。
但那山林里,說不定已經有人得到消息,在往這邊趕。
得趕緊走了!
葉玄放出指路玉蟬,玉蟬在半空中滴溜溜轉了一轉,指向西南方。
他再不遲疑,拔足狂奔,化作一道黑影,不多時融入蒼茫雪域之中!
此間唯一的好處就是元氣稀薄,御劍飛行是件奢侈無比的事情,即便是煉罡境的大修者除非到了緊要關頭,平時絕不敢如此做。
這等于變相地給了葉玄這種還只能靠腳力丈量此間的小修者一線生機!
呼呼——
耳邊風聲扯動,如同鬼哭神嚎。
葉玄一口氣跑了八個時辰,直到天完全黑下來,他才覺得周身寒意加重。
像只靠氣血支撐,便能跑八九個時辰的,他是這么多年來的第一人。
他靠著一棵樹歇息片刻,那股寒意尤在不斷加深,隨時都在消磨自身的精力,簡直無孔不入。
于是他從法寶囊里摸出了猛虎袈裟披在身上。
這袈裟成了法寶,被大日佛光洗禮之后,便不再招惹外魔,披上會也不會有讓人覺得通體生寒的特性。
猛虎袈裟披之在身,讓葉玄意想不到的事情立刻出現。
他周身散發濛濛白光,在腦后形成一個圓形,似是一輪縮小的太陽,內芯還有點點赤紅在不斷往外發散,照耀得周身暖洋洋一片,任憑此間如何寒冷,葉玄都怡然自得!
在這白光照耀下,葉玄甚至感覺到周遭稀薄元氣里的那些穢污之氣,亦盡被精化,變做可被直接吸收的精純元氣。
他心念一動,蓬勃氣血一下放開。
腦后光輪霎時撐開到五丈之外,在這五丈范圍內,穢污雜氣盡被凈化!
妙啊!
葉玄霎時回縮氣血,只維持腦后光輪,再度拔足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