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他們
“說起來你師父也算是我的師兄,嗯,那個,若水。”徐善行略一停頓才想起張若水的名字,“去拿上賊子的首級,陪老夫到仁化觀祭奠一番吧!”
聽了徐善行的話,張若水頓時心中五味雜陳,把對徐善行的算計也拋到了腦后。
想到就是那么一伙旋起旋滅的小毛賊,卻輕易地奪走了他視為父兄的師父和師兄們的生命,順帶奪取了自己平靜祥和的生活,張若水的心中就覺憤怒和悲傷壓滿了胸膛,讓他呼吸也粗重起來。
這幾天來,張若水已經把仁化觀的慘劇幾乎打入了靈魂的最深處,從不去想起,更不敢提及。因為在這場浩劫中,張若水除了任人宰割,隨波逐流的茍全性命以外什么都做不了。不是不恨,不是不哀,可恨和哀又有什么用?
所以當道士提到要和自己同去仁化觀的時候,張若水的內心幾乎是抗拒的,不能面對的,不敢面對的,張若水下意識地選擇是逃避。
可是有些事情終究是不該逃,也逃不掉的。整理了一番心境,張若水沉默地撿起了魏嚴的腦袋,卻發現魏嚴的死人頭仿佛在沖著他笑!張若水大吃一驚,然后憤怒地把人頭往地上一摔。命都沒了,還要嘲笑老子成了喪家之犬嗎!
徐善行也是被張若水的樣子逗得樂了,他笑道:“老夫找見他的時候,這家伙正在調戲擄來的女子,快活的緊呢。”
好個花下風流鬼!想到天圣將軍那么輕松的就償還了他做下的孽,張若水的心情又糟糕了幾分,依著他的想法,不把天圣將軍千刀萬剮是怎么也難消自己的心頭之恨的。
即便恨得牙根癢,可事情該做還得做,張若水再次俯身撿起魏嚴的腦袋,道了一句“師叔請隨我來”,語氣里也沒了方才的恭謹,便奔著仁化觀,那個曾經被他視為歸宿,如今卻已成了他的傷心之地的方向行去。
仁化觀坐落于韶山的一處緩坡上,離縣城的腳程不足半日,由于對這一帶的道路了若指掌,所以張若水即便拖著步子,腳步沉重,卻還是在日上中天之前來到了韶山的腳下。
沿著通往主觀的石階拾級而上,即便離著道觀還有老遠,張若水也能看見半山腰處升起的陣陣煙氣。北風吹過的時候,甚至還有濃烈的臭味鉆入鼻孔。
再往前走幾步,石階上零零亂亂地散落著鍋碗瓢盤一類的家什,“不虧是群山匪草寇,什么東西都要當寶貝似的搶劫到手,”張若水默默嘲諷著。
張若水其實是在調整自己的心情而已,不過并沒多大成效,因為他馬上在散亂的物品中發現了很多他熟悉的東西。大師兄的大號拂塵,二師兄的禿頂掃把,六師兄那只喚作“六哥兒”的鸚鵡的籠子,還有和自己差不多大的若云師兄的小銀珠……
每一件物品張若水都十分的熟悉,每一件物品都能勾起張若水的回憶。
大師兄看起來和師父年紀差不多,同樣的蒼老干瘦,
張若水經常看到兩個小老頭在明思堂里為藥理爭得面紅耳赤;二師兄五十多歲,據說進觀之前當過土匪,他經常用他禿得不剩幾根條的掃帚教訓調皮搗蛋的師弟們;六師兄最愛養鳥,可他的鸚鵡除了一句“扁生”再不會說別的人話,這還是拜十二師兄所賜。
十二師兄年近而立,卻和張若水一樣終日里游手好閑,不務正業。平日除了找師兄弟們說些俏皮話,十二師兄最大的愛好就是逗弄六師兄的鸚鵡“六哥兒”。十二師兄逗鳥的時候,總是揣著一把炒黃豆,然后用黃豆砸“六哥兒”的腦袋,一邊砸一邊罵,“扁毛畜生!”由于愛嚼炒黃豆,刻薄的師兄們都說,十二的嘴巴跟他放的屁一樣臭不可聞。
為此十二師兄沒少和師兄弟們干架。
若云師兄和張若水的年齡差不多大,雖然腦子好像不太靈光,但他卻是張若水最要好的朋友張若水不能對別人講的心里話沒少和若云師兄說,大多數情況下若云師兄也只是笑笑,第二天就把張若水的話忘得一干二凈。
若云師兄有個癖好,掌錢的四師兄發下的零用錢他從來不花,而是把那些散碎的銀兩融成一個一個小拇指大小的小銀球。若云師兄把小銀球裝在道袍內側特意縫制的口袋里,這樣就能走到哪里,都能隨身帶著他的寶貝。因為若云所到之處總有嘩啦嘩啦的清脆響動,師兄們都叫他“小銀子”。
張若水把這些勾起他回憶的物件一個個的撿在懷里,每撿起一個,就好像一位師兄又來到了自己面前。
張若水很想哭,可即便是眼眶漲的通紅,他就是流不下一滴淚來。一邊罵著自己長了一副狼心狗肺,張若水一邊像拾麥穗的孩子似的幾步一彎腰,一邊走一邊拾地來到了仁化的觀門之前。而這時,張若水的懷里已經是滿滿登登的了。
抬起低垂著的腦袋,對著斜斜地吊著的門匾和塌了一扇門板的大門看了看,張若水長嘆了一聲,當先的跨門而入。
徐善行一直默默地跟在張若水的身后,他此時負著手,擰著眉頭朝破敗的道觀打望了好一會,這才也跟進了道觀。
張若水剛一進門,就忽然把懷里的東西全都丟下,發足狂奔起來,一邊跑還一邊大聲地喝罵著,狀若瘋魔。原來張若水一進門,就發現院落里擠滿了不速之客,竟是一大群烏鴉!
烏鴉密密麻麻地鋪了一層,像是給不大的院落干了一張黑色的地毯。在張若水的驅趕下,烏鴉們受了驚,極不情愿的呱呱叫了一陣,然后便成群結隊的趕往下一個餐桌覓食去了。仁化縣經歷了這一場大亂,最不缺的就是沒能掩埋的尸體。
“扁毛畜生!扁毛畜生!”尖細如孩童一樣的嗓音在張若水的耳邊炸響,張若水神經質地循聲望去,一只七彩斑斕的鳥兒正在兩具尸首便來回踱著步子。
那鳥脖子一抻一縮的來回晃蕩,還碎碎地念叨著“扁生”。張若水一喜,大叫道:
“六哥兒?”